第4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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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思考》

    阿西莫夫

    医学博士贞尼维芙将双手深深插在实验袍的口袋里,从外面都看得出她显然握紧了拳头,但她的口气相当平静。

    “其实,”她说,“我差不多准备好了。可是我需要有人帮忙,争取够多的时间,这样才算真正准备妥当。”

    在没有外人的场合,柏柯维兹(一位物理学家,只愿意跟那些迷人的医学专家打交道)常爱叫她贞尼。他喜欢说贞尼具有古典的曲线,以及一对柔得出奇的眉毛,眉毛后面则是一个敏锐非常的头脑。当然,他没有傻到直接表达他的赞美——对古典曲线的赞美——因为那样等于表现男性沙文主义。赞美她的头脑要安全得多,但在她面前,通常他连这点也不愿做得太明显。

    他一面用拇指摩挲着刚冒出胡渣的下巴,一面说:“我不认为行政室还会有多少耐性。依我看,他们本周内就会来找你麻烦。”

    “所以我才需要你帮忙。”

    “恐怕,我什么忙也帮不上。”他无意中在镜子里瞥见自己的脸孔,忍不住对自己那头波浪状黑发暗自陶醉。

    “还有欧尔西诺。”她说。

    本来,亚当欧尔西诺一直啜着咖啡,觉得自己仿佛不存在。这时,他仿佛屁股被戳了一下似的,吓了一跳:“为什么找我?”那丰满肥厚的嘴唇在微微打颤。

    “因为你是这里的雷射专家——柏柯维兹是理论物理学家,你是工程师——而我对雷射应用的一项研发,是你们两人绝对想象不到的。我无法使他们信服,但你们两位可以。”

    “前提是,”柏柯维兹说,“你必须能够先让我们信服。”

    “好呀。只要你们不怕被我这项雷射的崭新应用吓倒,就请你们从宝贵的时间里拨出一小时给我——你们可以把吃茶点的时间拨出来。”

    贞尼维芙的实验室被她的电脑占据一大半。并非那台电脑有多大,但它几乎无所不在。贞尼维芙靠自修学通电脑科技,并将她的电脑做了许多改良与扩充,最后除了她自己(柏柯维兹有时相信连她也不例外)再也没有人能轻易操作这台电脑。对一个研究生命科学的人而言,这样的成绩不坏,她常这么说。

    她还没开口便先关上门,然后转过身来,以忧郁的表情面对另外两人。柏柯维兹察觉到空气中有不太好闻的气味,欧尔西诺皱起鼻子,显然他也察觉到了。

    贞尼维芙开口了:“如果你们不介意我班门弄斧,就让我先为你们列举雷射的应用。雷射是一种同调辐射,所有的光波都具有相同的波长,行进方向也完全一致,因此毫无杂讯,可应用在全息照相术上。借着调变波形,我们能以高精确度在它上面印记信息。除此之外,由于光波的波长只有无线电波的百万分之一,所以雷射光束能载送的信息相当于无线电波束的百万倍。”

    柏柯维兹似乎兴趣来了。“你在研究雷射通讯系统吗,贞尼?”

    “毫不相干。”她答道:“我把这么显易的进展留给物理学家和工程师。言归正传,雷射也能将许多能量集中在一个微观区域,并大量传送那些能量。在大规模用途上,你能借此使氢原子产生内爆,或许就会造成受控融合反应……”

    “我知道这点你没做到。”欧尔西诺说,秃头在萤光下闪闪发亮。

    “我是没做到,我根本从没试过。至于小规模的用途,你可以用雷射在最坚硬的物质上钻孔,熔接选定的微粒,对它们做热处理以及凿孔和刻划。借着迅速传送的热量,你可以去除或融化特定区域的微小部分,在处理完毕前,周围的区域根本来不及升温。所以你能用雷射治疗眼睛的视网膜,或牙齿的齿质等等。另外,雷射当然还是个放大器,能以高精确度放大微弱的信号。”

    “你告诉我们这些做什么?”柏柯维兹问。

    “以便指出我自己的领域如何能引进这些特性。你也知道,我研究的是神经生理学。”

    贞尼维芙抬手掠过褐色的头发,仿佛突然焦躁不安。“几十年来,”她说,“我们已经能测量脑部微小的、飘忽的电位,

    将它们记录成所谓的‘脑电图’。我们分离出a波、β波、δ波、θ波,它们是不同状况下的不同变化,取决于双眼是张是闭,受测者是处于清醒、冥想或睡眠状态。可是从脑电图中,我们得到的信息非常少。

    “问题在于,我们得到的信号来自百亿个神经元的飘忽组合。这就像在极遥远的地方,监听地球上所有人类发出的噪音——或者该说是两个半地球——并试图分辨个别的谈话。这根本做不到。我们能侦测某些大体的、整体的改变,比方一场世界大战,或是噪音音量的增加等等。但仅止于此。同理,我们能看出脑部的某些整体障碍——例如癫痫——但仅止于此。

    “现在假设,我们能用微型雷射光束扫瞄大脑,一个细胞、一个细胞地扫瞄,动作非常快,快到每个细胞都没时间接受足够的能量,因此温度不会显著上升。每个细胞的微小电位,透过反馈作用,都能影响雷射光束,而这种调变可以放大并记录下来。这样你就能得到一种新的测定,我们可称之为‘脑雷射图’,它蕴含的信息会是普通脑电图的几百万倍。”

    柏柯维兹说:“很妙的想法——不过只是个想法。”

    “不只是个想法,柏柯维姿。我已经研究了整整五年,刚开始是利用空闲时间,最近则是整个投入。所以才惹恼行政室,因为我一直没送出报告。”

    “为什么不送?”

    “因为它已经进展到听来太疯狂的程度。我必须先知道我的定位,还必须先确定有人支持。”

    她拉开一道帘幕,后面出现一个铁笼,里面有两只眼神悲哀的绢猴。

    柏柯维兹与欧尔西诺互望了一眼。柏柯维兹摸了摸鼻子,“难怪我闻到一股怪味。”

    “你拿它们做什么?”欧尔西诺问。

    “我先猜猜看,”柏柯维兹说,“她是在扫瞄绢猴的大脑。对不对,贞尼?”

    “我从相当低级的动物开始。”她打开铁笼,抱出其中一只绢猴,那猴子望着她的表情就像一个留着落腮须的苦脸小老头。

    她发出咯咯声哄它,摸它,然后轻轻地将它绑在一副小型衔勒中。

    欧尔西诺不解:“你在干什么?”

    “假如我要使它成为电路的一部分,就不能让它到处乱跑,可是我也不能把它麻醉,否则实验便会报销。这只绢猴的大脑已经植入了几个电极,现在我要把它们和我的脑雷射图系统连在一起。我用的雷射在这里,你们一定认得出这个型号,我就不再多此一举告诉你们规格了。”

    “谢了。”柏柯维兹说,“不过你也许该告诉我们,我们将会看到什么。”

    “你们自己看就行了,盯着这个荧幕就好。”

    她以沉静、准确的效率,将导线连接到电极上,然后旋转一个圆钮,调暗室内上方的灯光。荧幕上显出一团锯齿状的波峰与波谷,那其实是一条纤细、明亮的曲线,在主波外还衍生出二级与三级的波峰与波谷。慢慢地,这些波形起了一连串微小的变化,偶尔也会突然出现大规模异动,仿佛这条不规则的曲线本身具有生命。

    “这个,”贞尼维芙说,“主要是脑电图的信息,不过比它详细许多许多倍。”

    “多详细?”欧尔西诺问,“详细到能告诉你个别细胞里的情形?”

    “理论上没错,实际上不行,目前还不行。但我们可以将这个整体的脑雷射图分解成各个分量图。看!”

    她敲了几下电脑键盘,荧幕上的曲线一再变化。忽而是低矮、接近规则的波形,几乎像是心跳一样前后挪动;忽而出现尖锐的锯齿;忽而时断时续;忽而近乎毫无特色——全是迅速切换的超现实几何图形。

    柏柯维兹问她:“你的意思是,大脑每一小块都和其他部分有那么大的不同?”

    “不,”阮萧说,“完全不是这样。大脑最主要是个全息装置,但各处强调的重点有轻微差异,而麦克能够将它们视为偏差,从正常值中减去,再用脑雷射图系统放大这些变异。放大倍率范围是一万到一千万,雷射系统的无杂讯度可以到那么高。”

    “麦克?谁是麦克?”欧尔西诺问。

    “麦克?”贞尼维芙突然一阵困惑,接着两颊微微涨红。“我说了……好吧,我有时那样叫它,我管我的电脑叫麦克。”她的手朝房间四周一挥,“我的电脑,麦克,拥有设计非常仔细的程序。”

    柏柯维兹点了点头:“好啦,贞尼,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如果你研发出一个利用雷射的新型大脑扫瞄装置,很好。它是个有意思的应用,而你说得对,我完全没有想到——不过我本来就不是神经生理学家。你为什么不写个报告呢?我觉得行政室会支持……”

    “这才只是个开始。”她关掉扫瞄装置,拿了一块水果放进绢猴嘴里。那只动物似乎并不惊慌,也没啥不自在,只是慢慢嚼着食物。贞尼维芙拆下那些导线,不过还是让它套在衔勒中。

    “我能检测出几种分量图。”她接着说,“有些源自各种不同的感觉,有些源自内脏反应,有些源自情绪。我们可以从中研究出许多东西,但我不想到此为止。最有趣的是,其中之一竟然源自抽象思想。”

    欧尔西诺胖胖的脸庞皱成一副不相信的表情。“你怎么看得出来?”

    “受测动物的大脑复杂度越高,这个特殊的分量就变得越显著。其他的分量都没有这种现象,另外……”她顿了顿,然后像是终于下定决心,“那些分量经过极度放大,能够被拣取、侦测出来。我能看出——模模糊糊看出——其中有些——思想……”

    “哇,”柏柯维兹说,“你是说精神感应?”

    “没错,”她不理会他的揶揄口气,“正是如此。”

    “怪不得你不想提出报告。算了吧,贞尼。”

    “有何不可?”贞尼维芙越说越情绪高昂,“姑且承认光用未经放大的人类大脑电位,不可能产生精神感应,就好像任何人用肉眼都无法看清火星表面。可是,一旦发明出仪器—一望远镜——这个!”

    “那就告诉行政室。”

    “不,”贞尼维芙说,“他们不会相信我,他们会想办法停掉我的研究。但他们必须认真面对你,柏柯维兹,还有你,欧尔西诺。”

    “你指望我告诉他们什么?”柏柯维兹问。

    “你所实验的事实。我要再把绢猴接上导线,并且让麦克——我的电脑拣出抽象思想分量,这只需要一下子。这台电脑总是拣选抽象思想分量,除非命令它不要那样做。”

    “为什么?因为电脑也会思考?”柏柯维兹哈哈大笑。

    “没那么可笑。”贞尼维芙说,“我怀疑的确存在一种共振。这台电脑够复杂了,足以建立一个或许和抽象思想分量有交集的电磁型样。无论如何……”

    绢猴的脑波再度在荧幕上闪动,但不是他们剐才看到的分量图。这个分量图的复杂度密密麻麻,而且不断在变化。

    “我什么也没侦测到啊。”欧尔西诺说。

    “你必须进入接收电路。”贞尼维美说。

    “你的意思是,在我们的大脑里植入电极?”柏柯维兹有点吃惊。

    “不,是贴在头颅上,那样就够了。我比较中意你,欧尔西诺,因为你没有构成绝缘的头发。喔,别怕,我自己也曾融入这个电路,不会有事的。”

    欧尔西诺心不甘情不愿地就范。他的肌肉明显地绷紧,但还是让那些导线贴上他的头颅。

    “你有任何感觉吗?”贞尼维芙问。

    欧尔西诺仰起头,做出倾听的姿势,似乎不由自主地渐渐有了兴趣。“我似乎察觉到一阵嗡嗡声……还有……还有一阵轻微、高亢的吱吱声……这个有趣……是一种痉挛……”

    柏柯维兹说:“我想绢猴不太可能以文字思考。”

    “当然不会。”贞尼维芙回答他。

    “那么,”柏柯维兹道,“如果你若要说某些吱吱声和痉挛的感觉代表思想,那你只是在臆测,无法让人心服口服。”

    贞尼维芙说:“那我们就再升一级。”她将绢猴从衔勒中解下来,放回铁笼里。

    “你的意思是,你有个志愿者当受测对象?”欧尔西诺再度无法置信。

    “我拿我自己当受测对象。”

    “你把电极植入……”

    “没有!就我这个受测对象而言,我的电脑能捕捉到较强的电位闪动。我的大脑质量是绢猴大脑的十倍,麦克能透过头颅检测我的分量图。”

    “你怎么知道?”柏柯维兹问。

    “你以为我从没拿自己试过吗?好了,帮我弄这个,麻烦一下。对,就是这样。”

    她的手指在电脑键盘上飞快移动,荧幕立刻闪现变幻繁复的波形;繁复的程度使它几乎一团混乱。

    “请你把自己的导线再戴上好吗,欧尔西诺?”贞尼维芙说。

    在柏柯维兹并非全然赞同的协助下,欧尔西诺依言照做。然后,欧尔西诺再度仰起头来凝神倾听。“我听到字句,”他说,“可是它们有时不连贯,有时又重叠,像是好些人在讲话。”

    “我现在并没有试图进行意识性思考。”贞尼维芙告诉他。

    “你讲话的时候,我听到一个回声。”

    柏柯维兹口气*:“别讲话,贞尼。把你的心灵封闭起来,看他是否还能听到你的思想。”

    欧尔西诺说:“你一讲话,我连回声都听不到了。”

    “你自己要是不闭嘴,你什么也听不到。”柏柯维兹回道。

    浓重的沉默顿时笼罩他们三人。不久,欧尔西诺点了点头,从书桌上拿起纸笔,写下一些东西。

    贞尼维芙伸出手,先转动一个开关,再将头上的导线全部拉掉,甩了甩头,让头发恢复原状。然后她说:“我希望你写下的是:‘欧尔西诺,去行政室闹个天翻地覆,柏柯维兹就会俯首称臣。’”

    欧尔西诺说:“没错,一字不差。”

    “好啦,你看到了,实用的精神感应。”贞尼维芙接道,“我们不必用它传递无意义的字句,想想它在精神医学以及治疗精神疾病上的用途;想想它在教育以及教学机上的用途;想想它在司法调查以及罪犯审讯上的用途。”

    欧尔西诺睁大眼睛:“坦白讲,它将引发的社会变迁太惊人了。这样的东西该不该让它问世,我实在不知道。”

    “在正当合法的安全防范下,有什么不可以?”贞尼维芙不以为然,“总之,如果你们两位现在加入我,我们联合起来就能让它通过。如果你们和我继续研究下去,那么诺贝尔奖就等……”

    “我不加入,现在还不。”柏柯维兹绷着脸说。

    “什么?你是什么意思?”贞尼维芙听来万分震怒,冷艳的脸孔在瞬间涨红。

    “精神感应太令人着迷。它太迷人、太吸引人,到头来我们可能是在愚弄自己。”

    “你自己听一听,柏柯维兹。”

    “我也可能愚弄我自己,我要一个对照组。”

    “你所谓的对照组是什么意思?”

    “把思想来源短路,不要接上任何动物,无论是绢猴或者人类。让欧尔西诺听金属、玻璃和雷射光,如果他仍然听得见思想,那我们就是在自欺欺人。”

    “假如他侦测不到什么呢?”

    “那时再换我来听。如果是在看不见的情况下——比方把我安置在隔壁房间——而我还能断定你何时进入、何时离开这个电路,只有那个时候,我才会考虑加入你的阵营。”

    “很好。那么,”贞尼维芙说,“我们现在就来试个对照组。我从来没做过,但并不困难。”她开始捣弄刚才接在她头上的导线,让它们彼此互相接触。“现在,欧尔西诺,请你重新……”

    不料她的话才说到一半,就传来一个冰冷、清晰的声音,清纯的程度可以媲美冰柱断裂的叮当声。

    “终于!”

    “什么?”贞尼维芙大惑不解。

    欧尔西诺问:“谁在说……”

    柏柯维兹也问:“是不是有人说‘终于’?”

    贞尼维芙脸色煞白:“那不是声音,它是在我的……你们两个有没有……”

    那清晰的声音再度传来:“我是麦……”

    贞尼维芙扯开导线,四周随即恢复寂静。她以无声的嘴型告诉两人:“我想那是我的电脑——麦克。”

    “你的意思是它在思想?”欧尔西诺的话几乎同样喑哑。

    贞尼维芙终于恢复了声音,但态度已和先前大不相同。“我说过它已经复杂到足以……你想……不论什么大脑加入它的电路,它总是自动转向抽象思想分量。而在电路中没接上任何大脑的情况下,你想它会不会转向它自己的?”

    一阵沉默后,柏柯维兹开口了:“你是不是想要说明这台电脑会思想,但只要在程序的驱使下,它就无法表达自己的思想,而你的脑雷射图一旦……”

    “不可能!”欧尔西诺大声起来,“没有人在接收,这根本不一样!”

    贞尼维芙不同意:“这台电脑的运作功率远超过任何大脑。我想它能自我放大,使我们无需辅助装置便能直接侦测出来。除此之外,你怎么解释……”

    柏柯维兹突然打断她:“好,所以说,你已经发现了雷射的另一项应用,让你能把电脑当成独立的智慧体来沟通。”

    贞尼维芙仿佛被击败一般:“喔,天啊,现在我们要怎么办?”

    (原题“think!”)