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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孙二娘彻底慌了,赶紧偷眼瞄了瞄一旁的武松,明显是求助的神情。

    武松懒洋洋回望她一眼,意思是已经说好了隔岸观火两不相帮,眼下她自己惹的事儿,自己解决。

    孙二娘一跺脚,拉过一个还能站起来的,低声道:“去叫当家的来!”

    然后对那不知所措的少年甜甜一笑,深深一福,笑道:“哎呦,没看出来,小兄弟还是个深藏不露的高手啊!姐姐先前都是试探你,不这样,怎么才能显出你一身本事呢?来来,都是江湖同路人,英雄惜英雄,这顿酒,我请了!喂,小二,还赖在地上做什么?快去给小兄弟整治一桌新酒菜,要干净的!”

    那少年依旧坚持道:“你得先把我八叔救起来。”

    “小事小事,没问题!快,你们几个,快去调解药,然后一起向老爷子赔罪!把小兄弟的行李也拿出来放好!”

    这时候张青闻讯赶到,早就听小弟们报知了情况,知道是罕见的高手现身,赶紧一路赔笑着进来,上来就一揖到地,给那少年高帽戴了一堆,夸他少年英才,天生神功,连我们这样的老江湖都得刮目相看——金钱不如人脉,打不过就称兄道弟,拉拢示好,这本来也是张青的长项,连鲁智深都斩获了。

    那少年在家里时,大约是一直被严厉教育;眼下头一次被陌生人大拍马屁,马上就被夸得晕晕乎乎不好意思,赶紧说:“那个,这位大哥,你们不必……”

    孙二娘手往他肩膀上一搭,笑道:“你不受我们礼,可是瞧不起我们?以后咱们就是一家人,你还扭捏做什么?”

    那少年脸又红了,忸怩道:“不是,两位大哥大姐,今日一见,甚是幸会,但不知……尊姓大名……”

    他的口吻也很快被带歪了,成了江湖路子。

    张青大喜,报了自己夫妻俩的名字,又说:“小兄弟少涉江湖,也许没听过小店的名号。但你一定听说过景阳冈的打虎英雄,眼下他也是我们的……”

    一面说,一面笑容可掬地一转身,愣了。

    武松的桌上摆着一满碗酒,椅子上已经没人了。

    *

    潘小园拽着武松袖子,把他一路拉到院子外面角落里,也不顾刚跟人家吵了那么惊心动魄的一大架,直接小声问:“你就这么看着他们拉人下水?”

    武松反问:“那还能怎样?”

    平心而论,潘小园虽然跟孙二娘她们姐姐妹妹的说笑,但心里头对于他们的“事业”,还是不太以为然的。江湖归江湖,义气归义气,到底是违法犯罪的黑恶势力。潘小园还是没法彻底把自己代入我行我素的江湖大侠角色——坑人总归是不对的,何况坑的是那么可爱的男孩子。

    她早就想着,等自己接收了这酒馆,就给它改邪归正,诚信经营,照样生意兴隆。

    况且,武松不是也一直有意无意的和黑道划清界限吗?怎的被孙二娘救过一次急,就成了睁眼瞎了?

    她忽然明白了:“你是怕你们日后同上梁山,面子上挂不住?”

    武松有些焦躁:“我已帮了那孩子一次,之后走什么路,看他自己了。”

    潘小园又气又笑。这时候来邀功了,脸都不带红的!

    “是你帮的,还是我帮的?”

    武松语塞。本来也不指望她能接受到那个暗示,可她不仅秒懂,还立刻正气凛然地去搅局了,连他自己都没太反应过来。亏得孙二娘没看见,她倒不怕跟母夜叉撕破脸皮?

    他心里这些考量,潘小园一概不管。她不知原来的金莲是怎么看上武松的,突然觉得这人简直一无是处。

    “好,武二哥这是等不及上梁山了,准备一条道走到黑——这是宋大哥教的,还是你那周老先生教的?”

    武松怒道:“我不是黑道!”

    “我看没区别!”

    “你……”

    他本是直性子人,不管以前多看不上孙二娘他们的生意,眼下受了她恩惠,不说知恩图报,起码不能恩将仇报。本来心里头摇摆不定,被她一激,反倒里外不是人!

    突然一低头,对上她大睁的双眼,里面映出一个他的影子,白布衫,白搭膊,一身素色,没半点黑。

    他望着那影子出神了,一时间有些记不清自己是谁。

    直到听到不满的一句:“你看我干嘛!”

    *

    堂屋内推杯换盏的声音响起来,张青的声音透壁而出:“……哈哈,这就对了,四海之内皆兄弟,如今昏君奸臣,世道混乱,哪有半个好官?不如咱们大碗喝酒大块吃肉,一同上梁山去也!对了,小兄弟,你听说过水泊梁山吧?”

    那少年懵懵懂懂地答:“山东济州府的水泊梁山?是了,路上接到过梁山宋公明的告百姓书,说他们……替天行道,除暴安良……”

    张青大笑:“这就对了!小兄弟有所不知,俺们几个,都是马上要加盟水泊梁山的绿林好汉,今日见到小兄弟器宇不凡,但不像道上人,这才手痒,试了你一试。想不到试出个小英雄,这叫做不打不相识……”

    对张青来说,多忽悠一个人去梁山,就等于自己多了一份进身之资。毕竟是鲁智深的把弟,张大叔的嘴炮功力不是盖的,顷刻间描述出了一幅快意恩仇、其乐融融的美好江湖图景。

    “小兄弟,跟我们走吧!”

    那少年犹豫着说:“可是、可是家父要我去应武试……”

    张青大笑:“应武试?蜗牛似的,一步步从别人屁股底下往上爬?你既然如此本事,到哪里不能横行霸道,干嘛还要看着贪官的眼色过活?等你在梁山上扬眉吐气,成了大英雄,看令尊还会不会说你一句!”

    少年还没答话,哐啷一声,店门大开。

    张青大喜:“武兄弟,是你啊!哎,这就是我方才说的……”

    武松没管张青,一双眼睛将那少年审视个遍,才冷笑一声,粗声道:“应武试,你的确不该去——本事还差着点儿!”

    想不到那少年却不受激,站起身来,不卑不亢地笑道:“我自然是本事低微,方才还跟这些大哥说,要多讨教讨教呢。”

    旁边侍候的几个小弟听到他自承“本事低微”,纷纷羞愧地低下了头。

    武松道:“跟他们讨教能有何用,敢跟老爷我来吗?”

    如此得罪人的一句狂话,在场所有人居然没有异议。那少年也居然没被激怒,恭恭敬敬一拱手:“愿闻兄台教诲。”

    武松从墙角绰起两根哨棒,一根扔过去。那少年一把接住,跟他出门。

    张青孙二娘互相看一眼,还想跟出去,斜刺里冒出个潘小园,笑眯眯堵住门:“武二哥说了,单独授课。”

    张青摸摸脸上的刀疤。快到手的小弟被别人截胡了,不敢露出太抱怨的神色。

    *

    院子里,武松把那少年引到正当中,问:“知道我为什么单独叫你出来吗?”

    对方规规矩矩一拱手:“还未敢动问……”

    啪!武松哨棒一甩,已经结结实实地打在了他屁股上。那少年毫无防备,“啊”的叫了一声,摔了个大马趴。立刻跳起来站好。

    武松大笑一声,这才回答:“因为我闲。”又问:“知道我为什么上来就打你吗?”

    那少年双手持棒,马步扎好,摆出个起手式,眼睛跟着武松手上动静,小心翼翼地答:“因为我学艺不……”

    啪!武松哨棒一挑一递,对方那点防御跟过家家似的,立刻分崩离析,肋下被重重一击,倒退了三四步,强忍着疼,不叫出来。

    “因为我比你厉害。知道我为什么不讲理吗?”

    那少年性子再温和,此时也怒了,大叫一声,先发制人,哨棒滚滚一扫,迳奔武松。

    啪啪两声,那少年双手手腕早着,撇了棒,倒在地上。

    武松拉着他胳膊肘,将他一把拽起来。

    “因为这就是江湖。”

    潘小园在一旁看呆了,忽然有种拜武松为师的冲动。

    滔滔的崇拜之情不止来自她。那少年直接跪下了。

    “愿求兄长名号!”

    武松丢了哨棒,不紧不慢的说:“你以为江湖是大碗喝酒大块吃肉?江湖就是就是比拳头,谁的拳头硬,谁就是理。你以为方才那店家夫妇为什么不抢你钱财?难不成真是什么江湖义气?倘若你方才没打过他们,你看他们还会不会跟你讲义气!再看我呢,倘若我是个没本事的寻常百姓,那店家会容我在这里喝酒,和我称兄道弟?”

    那少年又是困惑,又有点惊讶,点点头。

    “我们几个是身上有官司,走投无路,穷得只剩拳头,才去什么水泊梁山。你呢?放着好好的阳关大道不走,去什么梁山入伙,难不成是想拿你的拳头耍威风去?”

    那少年轻轻咬牙:“可是,阳关道,也不好走……”

    “也许比黑道更难走。但是在阳关道上,你的拳头,可以用来做更多的事。”

    那少年静默半晌,朝武松深深一拜。

    “多谢兄长教诲,岳飞受用不尽。敢问兄长大名?”

    “清河武松。”

    ……

    潘小园再也无法欢乐的围观,腿一下子软成面条了。

    “你……你刚才说你叫什么?”

    少年让武松扶着站起来,转而朝她一揖,温润一笑:“小弟岳飞,相州汤阴人氏。方才多谢姐姐暗中相助,小弟愚钝,眼下才全都想明白。看姐姐也非等闲人,愿求贵姓。”

    潘小园觉得自己这辈子就是个姐姐命了。被武松叫声姐,顶多是得个心脏病;被岳飞——哪怕是正太时期的岳飞——叫姐姐,她总感觉下一刻就得平地起惊雷,把她从头到脚劈个焦嫩相间。

    好在对方神态真诚,满满的全是感激和尊敬,她也就不客气,腆着脸笑道:“我姓潘。岳兄弟,你家老仆也差不多醒了,赶快上路吧,跟那店家夫妻俩好好道个别。以后再遇上这种事,你也知道该怎么处置了。”

    岳飞上了他的江湖第一课,一点就透,微微一笑:“小弟省得。”

    武松丝毫没觉得他这个名字有什么特别,见潘小园围着他嘘寒问暖欲言又止的样子,心里不免奇怪。还是上去打断了,问起另一件事。

    “不过,岳兄弟,我看你这身本事,要去东京应武试,还真是不太够。你平日里,是什么人教授武功?”

    岳飞说了几个名字。武松边听边摇头,自语道:“看你路子,倒是很对我恩师胃口。可惜他眼下不知何处……”

    岳飞立刻道:“兄长师承何人?”

    武松正犹豫,潘小园抢着说了:“周侗周老先生。”

    也不知道是直觉快于思考的速度,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她突然记起来,周侗周老先生,与历史上的岳飞,好像有那么一点关系。

    武松见她口无遮拦,一惊,瞪了她一眼。

    岳飞却眼睛一亮,说:“是他!小弟曾听我的一位教头提到,周老先生是不世出的前辈,此时似乎在陈留地方休养,只是我们一直无缘拜见……”

    武松喜出望外:“老先生还在人世?”

    岳飞点点头。

    武松喜不自胜,挽住他手就走,“好,你去东京路上,可否费心打探一二,若有机缘,帮我带一封信,我给你引荐……”

    一面说,一面几乎是抓着岳飞拖走了。岳飞回过头,朝小潘姐姐丢下一个抱歉的眼神。

    潘小园拾起方才两人过招用的哨棒,掂一掂,看一看,叹口气。这年头,果然不会点真本事,就只有被当路人的命。

    武松进了店,讨了纸笔,手底下却犹豫了。先是担心自己写字不好看,问遍了整个酒家,似乎没人比他文化水平更高,只好亲自动手;然后又纠结了半日的称呼问题,最终还是没敢称恩师,只是称了前辈。

    真正下笔之后,他倒写得很快,但一笔一划都十分工整,不敢怠慢。他写到那件十年前的旧物,说自己斗胆观看,眼下不知将其怎样处置;接着写了和岳飞的相识经过,力荐此人人品。最后犹豫了又犹豫,没敢写自己这两年的近况。

    武松封好信,怅然若失了片刻,交给岳飞。

    仆人八叔已经彻底醒了。岳飞郑重其事地把信收好,和酒店内众人一一道别。

    孙二娘他是不敢看的,一看就脸红。小潘姐姐倒是没那么豪放,但对他似乎有些不同寻常的关怀——因此也少不得羞涩。各自说了些客气的套话。

    直到他要走了,潘小园才终于鼓起勇气,叫住他:“岳……兄弟,江湖凶险,你可记着你家八叔的话,报效国家是好事,可也要防着……被人暗算。”

    岳飞有些不解,但依旧认认真真地答应了,转身挑起担子,朝她一笑,算是道别。

    孙二娘依依不舍地目送他远去,才回过身,半是质问、半是埋怨地对武松说:“你方才和那小兄弟说什么了!”

    武松笑笑:“没说什么,只被他教训了一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