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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一十三章 江南路,国与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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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顺举起短铳,瞄向一个楞在十多丈外转着圈,不知道该干什么的人,那人身上套的号褂上写着一个“盐”字。在他左右的地面还扑着两个人,该是两个熟识之人转瞬惨死,让他心神迷乱,难以自拔。

    可他被李顺这动作给惊醒了,两眼圆瞪,明白了自己的处境,抱着头啊地一声惨叫,仓皇而逃。

    李顺放下短铳,这一枪终究没轰出去,这个人让他想起了当初的自己。在扶南杀南洋土人,他心里没什么负担,可这里是江甫。“能不杀就不杀吧。”这是他的心里话。

    “南蛮民人都是有枪的!”

    “你才知道!?那些盐代的枪是哪里来的,不就是南蛮给他们的吗?”

    “狗日的,太卑鄙了!咱们也有枪,跟他们对轰!”

    英华民军正被官长们约束着,从胡乱开枪的混乱中恢复过来,而这个空档也让江南民军开始回复冷静。

    江南盐商之所以要组织起大军直攻龙门,是因为英华在江南各地扶持起来的盐代份外跋扈,冲垮各地盐卡,打杀前去抓捕的盐丁,这还是保守的作法。

    那些胆子更大的,直接聚众围攻盐巡署房。

    江南官府不愿在地方帮着盐商压制盐代,盐商也无力应对地方这星火燎原的态势,只好把目光放到盐代的老巢,希望能斩草除根。

    江南盐商,连带地方上的盐丁游手,觉得盐代不过是南蛮刻意养的恶狗,南蛮民人该没什么麻烦。

    却不想这六七千南蛮民人,竟然全都有枪,还列出战阵,煞有章法。不是听到对面官长也在跳脚叫骂,对他们的表现很不满意,还真要以为这是红衣兵装扮的民人。

    江南民军不敢冲了离这四五十丈,一群群火抢手聚了起来开始跟英华民军对射。远远听去,龙门外就像是过年一般,爆竹声不绝于耳。

    缝发枪的概念工艺已不是什么秘密,施世膘在福建打造继发枪时,江南工匠也都学会了。现在基本再没人用什么鸟枪,毕竟鸟枪跟隧发枪在枪管上没什么差别,也就是发火装置而已。现在的江南,不管是兵丁还是盐巡,用的都是自造的缝发枪。不止是枪,英华军的定装弹药也已经广为流传毕竟只是个概念革新北面也都学会了。

    可江南自产的缝发枪,不仅枪管工艺还是乌枪那一套,缝发机的可靠性也不高,再加上枪药还是老配方,江南民军在四五十丈外的射击,威胁就跟早年清兵用鸟枪在这个距离上射击一般羸弱。跟英华火枪差别更大的是,因为产自各个作坊,工艺标准完全不一致,根本就没办法上刺刀。江南绿营和民军此时已急速“进化”到了远程兵种,再没人用刀矛。

    而英华民军所用的火枪现在已有诸多选择,除了佛山制造局的军制外,东莞、长沙和泉州等地也建了火枪公司,开始争夺军民两面市场,甚至伏波军的火枪都已改用东莞产品。但大家还以拥有“佛山局制”火枪为荣,毕竟这是老牌子而且最新一代的缝发枪还被英华陆军选用,命名为“圣道四年式”。

    眼下范晋挪用了龙门陆军战备品发给民军的就是这种四年式,四五十丈外依然有一定的精度和杀伤力。

    对射不到半个时辰江南民军就止不住地后退,留下了零零散散的尸首和伤者。

    见着这股人潮退到了百来丈外,就跟放鞭炮比谁动静大一般地开枪放炮,这边英华民军的头目们也郁闷了口这些家伙,好像在向狗皮膏药的方向进化呢。打不过,也不跑,就要烦死你……

    三个镖局的头目召集指挥官紧急商议,最终决议,现在该自己攻了。

    “攻?要死人的!”

    只是守还没什么,可要主动冲上去,英华民军里,不少人也都有了意见。刚才那一阵“激烈”对射,这边也不是毫无伤亡,李顺手下就有三人受了伤,其中一个人运气太背,被枪子命中面门,估计是活不成了。

    这让手下心气很是低落,对李顺的要求也有了异议。

    “打仗当然是要死人的!”

    李顺终于忍不住了,对手下这帮民人开始发火。

    “可咱们是老百姓,又不是当兵的,打到这地步也就够了吧?”

    如今的英华,可不是上司就等同老爷的时代。他们这些公司职员,还能组西家行跟东主们商谈工价,对李顺这话有些抵触,有人更直接顶了嘴,毕竟这帮人里,有煤业公司的,也有盐业公司的。

    李顺看住对方,咬着牙道:“老百姓?你知道扶南的老百姓是怎么讨生活的?一手刀枪,一手锄头,今天在割稻子,明天就在割人头!我们扶南人能过日子,就是扶南人自己打杀出来的!”

    另有人道:“咱们又不是扶南人,听你这么说,好像朝廷没出力似的。”

    李顺道:“朝廷当然在出力,不然也没我们扶南人。但就像我们在扶南流血流汗一样,这一国可不光是朝廷开的!官家说得再明白不过,这一国是大家的国,你本有那个能力,本有那个责任,却要坐等朝廷出力,这就跟败自己的家一样,是在败咱们一国!”

    大阵另外一侧,独臂汉子刘弘也在高声喝斥着下面人,他们大多不愿朝前攻,都觉得只是守在龙门外,就已算尽到了身为护卫的职责。要知道这护卫都是江南行营强压着让他们担起来的,为此官府和公司没多给一个铜板,打仗可不是他们的正业。

    “朝廷的军队现在还没赶来,整个龙门,能不能守住,关系到你们的公司能不能在江南发财,关系到你们自己能不能挣到银子,甚至关系到咱们一国的未来。”

    “你们是没吃朝廷兵粮,可没朝廷,你们能过现在的日子?如果没这个朝廷现在大家不是在地里辛辛苦苦刨食,就是在街上当游手为几个铜板打得头破血流。这个朝廷,这个国,让你们都得了利,还可以让你们争得更多的利,现在需要你们向前一步,只是赶走那些,民人,不是要你们跟鞑龘子军队打仗,这都没胆气?你们还是不是汉子?”

    民军们都默然了,这些年来天地换了他们的日子也好过了,说不感恩,那真是有违本心。但要以命相报,一般民人还没那个觉悟,更没那个心气。李顺和刘弘的训斥,他们就只能hou着脸皮受下了。

    眼见民军队列没什么动静,哨楼上徐师道骂道:“这日子好过了,民人心思就多了,还真不如鞑龘子统治下的民人听话。”

    范晋斜了他一眼:“朝廷就是什么样子,民人就是什么样子。若是我英华民人真成了鞑龘子治下那种民人,那英华也就没必要存在了。”

    徐师道赶紧认错,但接着摊手道:“咱们手下就几百兵,得护住要害,没办法出击。不攻上去打垮这四五万江南民军,两面就这么胶着下去,还不知道鞑龘子兵会有什么心思。”

    范晋哗啦展开羽扇,悠悠道:“我就想在这看看,官家和朝廷这几年开民智,到底会有什么成果?”

    徐师道嘀咕道:“越开民智,民人越有主见,像这等舍命之事,反倒是越愚之人越容易鼓动……只

    啪的一声,范晋的羽扇拍在徐师道脑袋上:“就你这般见识,还能列进黄埔的江南三杰里!?往日我在黄埔课堂上所讲,对你全是白费!祖遮中流击缉,岳飞精忠报国,班超威定西域,乃至李定国护明,史可法守扬州,这都是愚人愚行!?开民智,是让民人自明大义,自知得失。平日能争一己之利,此般危急之时,能舍利护义,甚至舍身为国!”

    徐师道羞愧地低头认错,但嘴里逐有些不服:“看来外面那些民人,民智还没开到这般地步。”

    范晋叹气,开民智之事,哪有这么容易的,眼下还得靠朝廷去推。他正要吩咐徐师道,却有镖局的代表前来禀报。

    听了这人一番陈词后,范晋感慨地道:“看来只有已开民智之人,领着未开之人上路了。”

    范晋对着那人点头,不久后,下面那几千民军的大阵开始有了变化。

    “范知政点头了!凡是死伤,不仅照军制抚恤,还能入英烈祠!”

    “朝廷没有什么槁赏,愿为朝廷抛头颅洒热血的,朝廷也绝不辜负!”

    “好男儿,就算不是武人,危难时也该为国而战!”

    以镖局和退伍军人为首,队列中的热血之人开始行动起来,在他们的呼喝下,其他人都觉得,此时还畏首畏尾,不敢前进,那就真的是罔负恩义,怯懦如鼠,要遭他人鄙视。

    “前进!”

    随着刘宏、李顺等人的呼喝,大横阵缓缓朝前逼压上去,在这龙门,英华民人终于有了模模糊糊的民族意识,将自己的利益,乃至自己的身家性命,与英华一国编织在一起。

    当英华大阵缓缓而上时,陆军也终于凑出了足够的炮手,将几门四斤炮拖了出来,架在大阵侧翼,开始向那些江南民军轰击。

    “万人一心械泰山……”

    “忠义一气舍生战……”

    “将军当前袍泽后………

    “金锣不鸣永不过”,…”

    老兵们唱起了在训练营里就唱烂了的军歌,这是该自戚继光的《凯歌》,强调军纪、军令和团结一心,歌词简单调子清晰。此时唱开,民军中没有军乐队,正适合用来定步伐。

    开头还有些散乱,渐渐汇聚而起,不仅歌声越来越一致,大阵的移动也越来越整齐。六七千人排作横阵,朝着那数万江南民军逼近,服色虽杂,可在这嘹亮歌声下,人人身上的红袖套却掩去了杂乱感觉,就如一点点星火,随着身影逼近,连成燎原之势。

    前方在战歌声中前进,后方龙门还有数千民人也跟着一起唱,他们多是老弱,或没报过护卫,不能出战。此时就扯着嗓子,觉得能让这歌声更高一分,就能帮着自己人多一分助力。人群里,钟土位那杀猪般的尖细嗓音,跟刘文朗还压着一分矜持的低沉嗓音也再听不出差别,大家的歌声都融在了一起。

    歌声越来越响,压上来的步伐越来越齐,两面四斤小炮不断打来鸽子龘蛋大小的炮弹,穿透人群,溅起团团血肉。

    “咱们被骗了,对面就是红衣兵!”

    “他们太卑鄙了,用红衣兵装扮成民军!”

    “红衣兵太厉害,当年康熙皇帝的满州铁骑都吃了大亏,咱们怎么可能打赢!?”

    这帮江南民军从没见识过这种场面,面对如此浑然肃杀的气势,原本还能支撑他们在远处开枪放炮闹动静的心气,现在已是消散无影。

    “跑啊!那真是南蛮的官兵!”

    “咱们老百姓怎么可能跟官兵斗!”

    “咱们的官兵呢?死哪里去了?”

    “管他什么朝廷什么官兵,再不掺和这事了,回家过日子去吧!”

    当压上来的民军进到三十丈距离,止步整队时,江南民军如蚂蚁堆起来的大象,轰然四散,少数硬气的,傻愣的,还立在前面,想让手中的枪炮再叫得大声些。

    蓬蓬茶”,…

    偌大横阵的三排齐射,在三十丈外,如一柄铁锤,不仅将留下来的人轰倒,也将本已溃散的人潮轰得四分五裂,散作一个更大的扇面,向左右和后方卷逃而去。

    十二月二日,龙门民军之战,英华六千民军死六人,伤三十九人,江南盐商组织起来的四万多民军,死三百多人,伤一千多人,死伤中有一半都是自相践踏造成的。

    打扫战场的时候,镖头对李顺说:“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原来你说的是那些柬埔寨土人,远比这些江南民军英勇。可话又说回来,咱们也终究不是军人,为什么你这般笃定,觉得江南民军会如土鸡瓦狗一般败逃?”

    李顺淡淡地道:“扶南的人,最早跟咱们手下这些民人也没什么差别,可有吴都督带领,有朝廷给咱们讨生活的路子,也就成了大家现在所说的扶南人。现在么,这些民人有你,有我带领,有朝廷在江南开的活路,他们自然也会变。”

    后方哨楼上,徐师道长叹口气,今日两面民军对战,他懂得了很多。

    他如此总结道:“是为利、为义还是为血气?不,不是为了哪一桩,而是咱们这一国,能将这些东西都融进来,既是为自己的利,也是为一国的利。既是为自己所持的义,也是为华夏大义,利义一体,血气就正了,这般血气,比单纯的利,比君臣大义激起的愚昧血气,既柔韧,也更有力。”

    正当徐师道在心灵涤新的时候,李顺领队回了龙门,却被钟上位揪住:“小李啊,我公司里伤了两个人,这伤残抚恤银子”…,你的公司是不是也担点?”(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