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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七章 修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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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根据朝廷颁布的礼仪,皇太孙朱允炆要在早朝之后,来到文华殿里听讲。东宫詹事府的官员请他升座,他便坐在他父亲,先太子朱标坐过的椅子上,然后等待侍讲师傅入殿行礼,然后内侍为他展书,伴读先为他朗读数十遍经文,退而复班次,才有侍讲官上前为他讲解。

    今天讲课的师傅是翰林院修撰黄子澄,这是个极有学行之人,洪武十八年中会试第一,殿试第三。如今伴读东宫,而今日为朱允炆安排的课程,是《大学》,而讲稿就是朱熹的《四书集注》,按说《大学》是朱允炆早就读过的,但是皇上说了,以前读过,现在仍需再读,深读之,慎思之。

    这话绝没有错,因为在另一个地方,还有一个人在发愤苦读着《大学》,而这个人也是五岁的时候就将这本书通读过了,甚至还能全文背诵,只是当他越来越年长的时候,就发现这本书他仍需精读,这人就是杨士奇。

    于是朱允炆听黄子澄开经讲述,乃是治国齐家这一章:

    所谓治国必先齐其家者,其家不可教而能教人者,无之。故君子不出家而成教于国。孝者,所以事君也;弟者,所以事长也;慈者,所以使众也……一家仁,一国兴仁;一家让,一国兴让;一人贪戾,一国作乱:其机如此……故治国在齐其家。《诗》云:“桃之夭夭,其叶蓁蓁。之子于归,宜其家人。”宜其家人,而后可以教国人。《诗》云:“宜兄宜弟。”宜兄宜弟,而后可以教国人。《诗》云:“其仪不忒,正是四国。”其为父子兄弟足法,而后民法之也,此谓治国在齐其家。

    这里面所有的意思,朱允炆都知道。说治理国家必须先管理好自己的家庭和家族,是因为不能管教好家人而能教育好一国之民的人,是没有的。所以君子要提高自身的品德修养,治理好自己的家庭,这样他即使不出家门,也能完成对国民的教育。因为在家孝顺父母的道理,就是侍奉国君的道理;在家尊敬兄长的道理,就是服侍上级的道理;在家慈爱子女的道理,就是慈爱百姓的道理。一家仁爱,一国也会兴起仁爱;一家礼让,一国也会兴起礼让;一人贪婪暴戾,一国就会犯上作乱。

    孝,朱允炆做到了,甚至普天之下,比他做得更好的人,再没有了。懿文太子病重的时候,朱允炆亲视汤药,片刻不离,不眠不休十几个昼夜,等懿文太子去世之后,他的脊背已经弯曲到直不起来的地步了。既然父亲去世,他能孝顺的就只有母亲和爷爷,他晨昏定省,孝道无违。

    悌,他没有兄长可以去悌,虞怀王朱雄英早在八岁的时候就薨了,他就是东宫最大的孩子了,还有三个比他年纪小的弟弟,允熥、允熞、允?,还有三个妹妹,江都、宜伦、南平。他对待他们,都是尽心竭力,关怀备至。他和三个弟弟,用膳则同桌,睡觉则并床,有一回皇帝来到东宫,看见他和三个弟弟坐在床上头靠着头,高高兴兴地谈着什么,皇帝非常高兴,随口就吟出“兄弟相怀本一身”的句子。

    而他也不假思索地对出下联“祖孙继世宜同德”,让皇帝大喜过望,抚着他的脊背道:“允炆大有长进,朕选了个好太孙啊!”

    慈,朱允炆如今已经有了一个一岁半的嫡长子,憨态可掬,十分惹人喜爱,他常常抱在怀里,想着他小时候,父亲也是这般将他抱在怀里逗弄,彼时慈心,恰如此时慈心。

    这所有的孝、悌、慈,都是出于他的天性,他对父母的孝敬、对待兄弟的关怀、对待子女的疼爱,都毫不逊色于他的父亲,这是无可挑剔的。只是光这样便足够了吗,便真的如书中说的,能“成教于国”吗?

    他想想自己登上皇太孙之位,是因为自己的父亲是太子,而他又是太子的长子,而他这个太孙,并不是本事高强,也不是众望所归,无论是阅历、才智还是修养,都不如他的父亲远矣。虽然有皇帝为他开道,为他壮势,只是他将要得到不是鲜花美酒而是一根仍然长满了利刺的皇权棘杖。

    而那些利刺不是皇爷爷对父亲说过的功臣勋戚,事实上,经过皇帝的剪除,这些勋臣早已凋零无几,剩下的也缩如鹌鹑一般,这棘杖上的利刺,乃是那些拥兵自重、各霸一方的藩王们,也就是朱允炆那些分封出去的亲叔叔们。

    这些藩王叔父们,都掌着兵权,有的甚至还掌握重兵。按照朝廷规定,每位藩王可拥有三支护卫军队,而洪武十年的时候,皇帝又下令增加秦、晋、燕王的军队,秦王原有护卫军一千四百五十一人,增加到二千二百六十四人;晋王原有护卫军一千六百三十人,增加到二千二百五十一人;燕王原有护卫军一千三百六十四人,增加到二千二百六十三人。秦王的护卫军名叫羽林卫军,晋王的叫兴武卫,而燕王的叫金吾左卫,也就是燕山左卫。

    如此也就罢了,皇帝还嫌不足,在《祖训》中又规定,“王府指挥司官兵属官随军多少设置,不拘数目”,这实际上是放开了各王府对军队的限制,所以各王究竟有多少兵,谁也说不清楚。尤其是近十几年来,皇帝大诛功臣勋贵,将统兵之权转移到几位藩王手中,几次征伐北元的战争,军队甚至都要听从晋王和燕王节制,而除了秦晋燕三位拥有战争指挥大权的藩王之外,参与北方军务的还有谷、代、肃、辽、庆、宁王,便是九王驻边的由来,而这些藩王,无一不是领兵出征、娴熟军旅之人,比如说去年秋天,钦天监卜得胡虏将要南侵,皇帝命晋、燕、代、辽、宁、谷王出动都司及护卫军马,严阵以待,最后六王竟合兵十五万,那可是十五万精兵强将啊,虽然最后并没有胡虏南下一事,但是在北方的诸王却无一不是连年统兵,巡防驻边,想想除了秦晋燕这三位藩王,其余六个藩王不过是洪武二十五年才分封出去的,如今都可以领兵作战了,可见军旅之中,如何历练人,而曾负责训练和教导过弟弟们的秦晋燕三王,又当是如何骁勇善战。

    而分封在南方的楚王、湘王也不可小觑,因为他二人也帅军征讨过南蛮,俱都获胜。那么诸王的兵马,就像宁王在奏疏中所称——带甲八万,革车六千。这些手握重兵、如狼似虎的藩王们,在外分镇,就是隐患。

    他们会不会老老实实,会不会心甘情愿地向朱允炆这个侄子称臣,也未可知。而朱允炆这种忧虑,并非空穴来风,而是他在一些所谓的小事上,清清楚楚地感觉到了这种威胁的存在。

    比如说洪武二十六年八月的时候,秦晋燕周齐王奉命来朝,在与叔父们见面的时候,便有一种若有若无地尴尬和恐惧包围着他。这种尴尬先是由于礼仪引起的——因为他是以“皇太孙”的名义入主东宫的,辈分比亲王们低,年纪也小,朝廷专门为此修订了“亲王来朝仪”,规定“在朝行君臣礼,便殿行家人礼”,也就是说,先由几位叔父在朝堂之上对他行八拜的大礼,这是大朝会;常朝则一拜,这是臣子见君的礼节。而在便殿,伯叔兄西向坐,要受他的四拜。

    当五位叔父向他行礼的时候,他已经如芒在背惶惶不安了,他发现没有詹事府的人在背后站着,他就找不到一点底气来。他心里那时候就想,诸王以叔父之尊,而屈居臣位,向侄儿跪拜,他们愿意吗,他们难道就没有一点怨望的情绪吗?反过来,自己以皇储之尊又要向诸叔四拜,他自己都感到不舒服。

    皇上的用意本来很好,为君有为君之道,为臣有为臣之道,要恪守忠义,恪守忠孝,无论有多大功勋,身份有多显赫,君臣之礼不可僭越,这是诸王拜他的原因;而他拜诸王的原因,是因为敦睦九族,讲究亲亲之谊。

    这就是“尊尊”和“亲亲”,“亲亲”要求“父慈、子孝、兄友、弟恭”,互相爱护团结,“尊尊”不仅要求在家庭内部执行,贵族之间、贵族与平民之间、君臣之间都要讲尊卑关系,讲秩序和等级。而皇上要的,是亲亲尊尊达到完美的平衡。

    但是可能吗?

    朱允炆显而易见地感到了不适,他没有从这样的礼仪中得到任何的安全感和对他“君”这个身份的认同。而诸王想必也是一样,匍匐在他脚下的时候,不能很显然地认识到他们自己的身份,和对面受他们八拜又还之四拜的人的身份。

    这要是让张昭华来看,她就能认识到矛盾究竟在什么地方——皇帝在这里最大的失误是对人性的误判和扭曲。中国古代一直实行“人治”,在断狱的时候甚至人情高于律法,而任何规章、道义都是由人定的,也就必须由人来确认、来遵循。而参见东宫皇储的参拜礼和家人礼截然分开,致使双方在这一场所谓的“明礼之礼”中,扮演了双重角色:政治上为君的人,家人中为侄;政治上为臣的人,家人中为叔,就导致了一种什么情况,每当行完礼后,所有人会陷入自我矛盾和自我否定之中。

    这种心理冲突还有个背景,就是皇帝如今越来越老,权力并不是稳固而是在角逐之中,所有人在政治人格上,是充满了矛盾,也在渐渐异化。

    “《诗》云:‘其仪不忒,正是四国’。”黄子澄道:“忒,差错也。这一句的意思,便是说,他的仪态举止没有差错,便可以成为四方之国的表率,受天下人拥戴。”

    黄子澄讲解的时候,就看到太孙若有所思的模样,他便停下来,含蓄地问道:“殿下,臣方才所讲,可是有错谬之处?”

    “没有。”朱允炆摇头道:“先生讲得很好,我深得教益。治国必先齐家的道理,我今日再读,更有所思。”

    他说着对黄子澄微微点了点头,黄子澄心领神会。

    于是一个时辰的讲读结束,太孙由詹事府的执事官员簇拥下去了,而黄子澄仍旧坐在文华殿里,他要将刚才所讲的一切讲义重新誊抄一边,呈送皇上,这也是皇上要求的,太孙的所有经讲,都要给他过目。

    不过半个时辰,忽然有个小内侍过来,低声道:“黄修撰,太孙请您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