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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八章 何曾梦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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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高煦走进屋子里,闻到了挥散不去的药味儿,这让他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竟站在门口好一会儿不动。

    “大人,”捧着药罐子出来的大夫看到了高煦,急忙施礼道:“夫人刚喝下药睡了。”

    这是济南城里有名的春萱堂,坐堂大夫祖上从南宋的时候就开始行医,仁心仁术,享誉杏林。这一次春萱堂又免费提供了许多药材,救治流民。

    高煦嗯了一声,道:“她情况怎么样?”

    “神志昏迷,牙关紧闭,痰涎壅盛、脉弦洪数,”这大夫道:“又发热、恶寒、头痛颈僵、骨节烦疼……这是情志抑郁所致。”

    高煦听到“情志抑郁”,下颌骨似乎都轻轻作响了一声,他道:“开了什么方?”

    “疏肝解气的方。”大夫道:“不过我的方治个表,不治里。我说还有一个方,是唐朝无迹大师传下来的名方,一定比我要强。”

    高煦就道:“那怎么不用他的方子?是药不好寻吗?”

    “那倒不是,”大夫娓娓道来:“这药方便是慈悲心一片,好肚肠一条,温柔半两,道理三分,方便不拘多少。此药用宽心锅内炒,不要焦,不要燥,去火性三分,于平等盆内研碎。三思为末,六波罗蜜为丸,如菩提子大。每日进三服,不拘时候,用和气汤送下。果能依此服之,无病不瘥。”

    高煦哼了一声不再理会他,大夫也识趣地走了。

    伸手将帘子拉开,但见床上的女人面色红热,双目紧闭,眼皮翕动,似乎在半昏沉中,梦到了什么极是困扰的事情,蛾眉一直颦蹙着,半晌还低泣起来。

    “椿哥儿……”她含混不清地唤着:“寿哥儿……”

    高煦坐在床边端详了一会儿,忽然将手伸进了被子里。他其实并没有碰上什么,然而她已经吓得睁开了眼睛。

    “戏也演得不好,”高煦啧啧道:“女人不都是很会骗人的吗?”

    张昭华装不下去了,翻身而起:“你还给不给我一条活路了?”

    “给啊,”高煦慢条斯理道:“你说说,你要什么样的活路。”

    张昭华这回是真的技穷,她发现自己的所有手段,所有心思,全都在高煦这里无所遁形,她无计可施,却又不想任人摆布,最后只能道:“你放我回去吧,你这样偏执,没有结果的。”

    “要什么结果,都是我说了算。”高煦道。

    “结果算什么,你又不能掌握人心,”张昭华道:“我就是心不甘,情不愿,对你没有好脸色,不肯真心爱你,你说你要这样的我,做什么呢?”

    高煦不说话,屋子里空荡荡地,连外面的军士操练的声音都一清二楚。

    “塞下秋来风景异,衡阳雁去无留意。四面边声连角起,千嶂里,长烟落日孤城闭……”军士们操练时候唱的歌,不是秦风无衣,也不是九歌国殇——这让张昭华心中一动。

    “衡阳,”她低声道:“衡阳有一座山,叫回雁峰,你知道吗?回雁峰的得名是因为南飞过冬的大雁到此即止,回头安顿,不越衡阳。那峰上有一座寺,叫雁峰寺。寺门有一副对联——”

    大梦忽闻钟,任他烟雨迷离,还当醒眼;浮生真类雁,看见天花乱坠,我亦回头。

    “天下事如一梦,”高煦不为所动道:“古今也如梦,何曾梦觉?”

    张昭华见他走到了门口,终于道:“高煦!”

    “既如此,何必萦怀儿女之情?”她厉声道:“何不以天下为弈,你要是赢了,我就是你的,心甘情愿不再有半句怨言!你输了,那就为我开箱验取石榴裙!”

    高煦扶着门的手稍稍停滞了一下。

    “好吧,”他仔细地看了一眼她,像是要把这一刻记在心间似的:“如你所愿。”

    陈瑛靠在冰冷的墙角,他的眼睛几乎已经看不见东西,身上的疼痛,似乎也远去了。这样不分昼夜的折磨,叫他大脑已经迟钝了,但是也正是这个时候,他终于回想起自己一直不太愿意去想的一生。

    为什么不愿意去想,因为他的一生,是伴随着无尽的杀戮和血腥,是昙花一现的荣耀与深重的罪孽并存的一生。

    当年满怀致君尧舜的理想,悬梁刺股,挑灯夜读;成功入太学,遇到了志同道合的同伴,相约一起治国安民,一起建功立业……但是这些同伴,他们都被或是自愿或是被迫地牵连进壬午之难中,带着对他的怨恨,命丧黄泉了。

    他那时候还可以指着这些人骂一句冥顽不灵不识时务,看不到天命所归,非要用一己之身这样微不可见的力量,换一个什么忠君的名声,仿佛这样的名声,就能叫他们死无所恨一样。却该知道死去的终归死去了,活下来的,才有话语权。

    陈瑛不像纪纲,那是个真正生性残刻之人,以折磨他人为乐——他不惜声名狼藉,逢迎君上,的确是为了获得权势,而获得权势,是想要实现自己匡正君王,纠察时弊的初心,想要使良善之民业有所托、奸邪盗匪无所施其暴。

    他不能说自己问心无愧,事实上,他常常备受良心的煎熬,当年因为他坚信自己所做的一切,是可以达到报国救民的理想,而将那些人认为是通往理想道路上的荆棘而亲手除去。但现在他没有办法再把自己的理想拿出来辩护,他理应被钉死在耻辱柱上,不得翻身。

    一生中各个阶段的面孔像镜子一样出现他的眼前,倒映着他无数个日夜里或是光彩,或是丑陋的时候,最后终于停留在一张释然的脸上。

    “……人活在这世上,就是要证明自己的价值。陈瑛你的价值,我看得到,只是皇上将你用错了地方,但是今是昨非,有人活到四十岁,才知道前面四十年白活了,于是他以后,就做了一个新人。”

    太子妃,久违了,以后也不会再见了。

    他和太子妃刚开始也不过是因为一个相同的目标走在了一处,而之后他也替她料理了那么多不为人知的事情,他是皇上的马前卒,却也是太子妃手上的暗箭,但他清楚地知道,这两人却不是一样的。

    皇帝已经痴迷权术太久,而追求功业之心太盛,从高皇帝那里没有得到的肯定,他要从后世之人的嘴里得到,当年他死中求活,而他最终活了,就没有人能阻拦他活得肆意。不得不说,皇帝天生就该是皇帝,因为他有这样伟大的识人之明,他发现了这些人,看到了这些人的材质,但这些人就只能在他手里变成他想要的东西,他永远也不会问一句你想要这样么?

    陈瑛以为所有掌权的人都是这样的,但太子妃还是让他惊讶了。她好像看到了自己的违心,她说皇帝本该就任命马麟丁珏这样的倾险之人做那个左都御史,因为他们本性如此,而你陈瑛本该是个治世良臣。

    陈瑛听到了鲜血滴答的声音,他知道那些人疯狂的刑讯逼供,显然是要从这里得到一份不利于她的口供,而这时多么可笑的事情。他在出京的那一刻好不容易拾起了尊严,如今他一旦松口,那就什么都没了。

    他知道自己是李贞案最后一个人证,而他即使被押到京城,纪纲也可以凭他以往做过的那些有真凭实据的罪名,让自己无法翻身,他没有是死是活的选择,只有怎么死似乎还在他的掌握中。

    他可以用怎么死,实现翻盘。

    人死了,那些功绩便和罪过一起,烟消云散了。但活人可以利用自己的死,做一篇好大文章——他也算报偿了太子妃的知遇之恩了。

    这种心情,大概和很多很多年前藏在桥底下等待赵襄子的车驾从桥上经过的豫让的感觉是一样的罢。单枪匹马为智伯复仇的豫让,为何负尽天下人也要刺杀赵襄子,可能是因为,你将我从众人之中捡拔、出来,另眼相待,给我发挥才华的空间,给我无人能及的信重和礼遇,天下这么大,却只有你一人懂我——那么我为你生,为你死,都只是寻常罢了。

    “还是撕不开口,”袁江愤愤道:“都督催得紧,你我二人怎么交代?把人都弄残了。”

    “我看口供是弄不到了,”李谦道:“干脆就不要口供了,只要他签字画押。”

    “手骨也打断了,”袁江道:“怎么签字?”

    “大人,属下会接手骨,”锦衣卫百户李一贵道:“只要那骨头没碎就行。”

    “那你就跟着来。”李谦道。

    李一贵小心翼翼地跟在后面,他袖子里的手微微发着抖,他接到了上级的命令,让他将陈瑛杀死——虽然陈瑛已经被整残了,几乎半死不活,但离死还差几步呢。然而当他们打开门,却见犯人一动不动地靠在墙边,那一盏昏黄的灯火下,人已经死透了。

    袁江两腿一软,瘫在地上。而李谦面色惨白地上前,在陈瑛尸体上摸来摸去好一会儿,才确认这人的确是死了。

    “他怎么死的?”李谦咆哮道:“你们动刑,下手不可能没有轻重!”

    他说的不错,参与审讯的锦衣卫都是专门训练过的,他们首先就要防止犯人自杀,会将犯人的颌骨卸掉,甚至将犯人舌头拉出来,使其不能咬舌自尽;为防他们撞墙或者触柱而死,锦衣卫甚至会锁住他们的琵琶骨甚至锁骨。每当犯人流血过多的时候,这些人甚至还有各种止血的方法,总之,不可能让犯人死在审讯过程中。

    李一贵在陈瑛身上仔细摸了一遍,之后他在陈瑛的身下找到了一片铁皮。

    他很快就意识到,这是陈瑛从拶子夹上抠下来的一片,用拶子夹他的手指头的时候,陈瑛居然硬是抠了下来一寸,一般的拶子由较厚韧性极强的竹子所造,但锦衣卫的拶子是铁片,夹不了一刻,差不多指骨就碎了。

    “快,”李谦让另一个百户过来:“快验尸,他到底是怎么死的!”

    李一贵不动声色地将铁片藏在了袖子里,而整个过程,谁都没有注意到。

    就在这时候,外面忽然灯火通明,嘈杂的声音由远及近。守卫宅子的锦衣卫发现,乌泱泱来了上千百姓,将周宅围住了。

    “你们要干什么?”锦衣卫怒道。

    “锦衣卫目无王法,强抢民女,”为首的竟然是个穿着绿袍的官员:“害得王老汉一家妻离子散,自尽身亡!本官是镇江地方父母,如何能纵容你锦衣卫如此为恶!”

    袁江这才想起来,他来到周宅的路上瞧上了一个长得还算可人的女子,二话不说带到了周宅之中,这女的气性大,第二天就自尽了,看样子这一家子都是这样的气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