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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看房风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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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直到出租车绝尘而去,晓荷还没有从刚才的打击中反应过来,仿佛一栋大厦顷刻间在她面前倒塌,她被吓傻了。

    十四

    第二天是个好日子,阳光和煦,微风习习,一家人很早就出了门,晓荷特地拿出以前买的亲子装穿上,三个不同号的长T恤穿在一家人的身上是别样的和谐与温馨,走在街上不免引来很多路人羡慕的目光,这让晓荷的心里很是受用。

    因为是星期天,街上的人很多,可能是他们很少带天天出来玩的缘故,天天显得格外兴奋,一会跑,一会跳,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时隐时现,惹得魏海东一会大喊天天的名字,一会跑跳着去抓泥鳅一样的孩子,阳光下跑了一头细细的汗珠。

    晓荷含笑看着这一切,一大一小两个身影,穿着相同的衣服,像是不同型号的一个人,人类生命的延续真是太神奇了,她没有去喝住顽皮的天天,儿子确实很少这样畅快地放松过,她希望魏海东能多和儿子嬉闹一番。

    可是晓荷没有想到,他们的生活像多变的六月天一样,刚刚还晴空万里,一转眼就狂风暴雨,事情急转直下的改变让她措手不及。

    事情的起因很简单。

    他们从肯德基出来的时候时间还早,于是一家人继续在街上徜徉,灿烂的阳光照在身上让人感觉懒洋洋的。天天兴致很高,跑得满头大汗,魏海东追得腰酸背痛,一边还要聚精会神回答天天提出的各种稀奇古怪的问题,着实让他觉得焦头烂额。

    魏海东看着活蹦乱跳的孩子,才感觉到看孩子真是很辛苦的,从天天生下来一直是晓荷一个人带,还要操持家务,想想她真是挺不容易的,他这样想着的时候回头看晓荷,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晓荷穿着红白相间的长袖T恤,黑色的运动裤,双手插在裤兜里,正眯着眼睛微笑地看着他们父子俩,脸上的笑容像阳光一样灿烂,魏海东的心情也是从没有过的晴朗。

    街上人流如织,一些精明的商家纷纷派工作人员在街头散发宣传广告,这样的宣传方式以房产行业最多,最近几年随着房地产业的崛起,这个行业的竞争越来越激烈,宣传方式也是五花八门,于是街头就出现了散发房产广告的宣传方式。

    还别说,这样直面消费者的宣传方式比报纸上空洞的宣传好多了,看房车停在旁边,只要有意向的人就可以登上看房车,只一会工夫就可以顺利抵达梦想的家园。

    晓荷一看到售房广告,眼睛立刻放起光来,挤进人群中挨家拿宣传单,魏海东看到晓荷痴迷的样子无奈地摇摇头,结婚后的几年时间,他们大多数的休闲时间是在看房中度过的,晓荷对于房子的渴望已经到了走火入魔的地步,每次出门,她只要看到新开发的小区就要进去观摩一圈。

    可是随着房产价格的步步攀升,他们的积蓄和购房首期款老是差着不远不近的距离,于是晓荷看房的兴趣从来没有停止过,到最后魏海东一听到看房就头大,倒是晓荷仍然百看不厌,看得多了也看出经验来了,从户型布局到楼层优劣,再到楼间距,弄得房产知识比售楼小姐还精通。

    晓荷在人群中抢着拿房产宣传页,魏海东只好带着孩子在路边等,好不容易等到晓荷从人群里挤出来,她手上多了大把的房产广告,来到魏海东面前就迫不及待地翻动手里的广告宣传页。

    很快,晓荷从一摞宣传单中间抽出一张,满面含笑地递到魏海东的面前,魏海东低头一看,这是一张“温馨家园”的宣传单,户型图的旁边用彩色的大字印着“我想有个家,不需要多大的地方”。

    魏海东看着宣传画在心里偷偷地骂:奶奶的,谁不想有个家?我也想有个家,不需要多大的地方,可是现在辛辛苦苦干一个月,连房子的一平方米都买不到,辛辛苦苦干一年还买不了一个卫生间。

    晓荷看到魏海东不语,急忙指着手上的宣传画说:“这个地方的房子有小户型,虽然位置偏一点,但是附近有小学和医院,价格也合适,我们去看看吧。”

    魏海东看着晓荷,她的眼睛亮晶晶的,眼神也是不容置疑的样子,他刚要说些什么,售房的工作人员就像导游一般拿着小喇叭,挥着小旗子开始呼叫:“温馨家园的看房车准备出发,有看房意向的顾客请马上上车。”

    晓荷见状顾不上征询魏海东的意见,一把拉起魏海东和天天的手直冲看房车跑去,还没等坐稳,看房车已经启动,晓荷侥幸地抚着胸口,魏海东不满地看她一眼,作为女人,魏海东觉得晓荷有时候过于独断专行了,在他眼里母亲那样的女人才是典范,贤惠、本分,以丈夫的意见为中心。

    看房车穿过了外环,穿过了高架桥,又穿过一片绿油油的麦田,时间一分一秒过去,随着时间的流逝魏海东渐渐烦躁起来,今天对于他来说是难得的休息时间,他负责的项目上线以后,调试、修改,等待他的将是更繁杂的事情,估计又要没日没夜地干,所以今天这样的休息就弥足珍贵。

    现在的房价就像小孩子的脸,一天一变,即使明天就能凑够购房款,今天的看房也是徒劳的,这样的经历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魏海东觉得既然这样,不如等钱到手之后再看房,一劳永逸。

    魏海东坐在车上,一想到这样珍贵的休息时间要用来看毫无意义的房子就火冒三丈,但是他看一眼晓荷,她一直低着头反复看着手里的那张宣传单,仔细地研究上面的户型平面图,看着她兴致勃勃的样子,魏海东把到了嘴边的抱怨生生咽下去,就当舍命陪君子吧。

    看房车终于停在一座正在建设中的小区面前,这里远离市区,但因为济南流传的买房规则是买东不买西、住南不住北,他们来的正是很有发展潜力的东郊,所以到处是正在建设中的楼盘,高高的吊车,裸露的砖墙,看上去一派繁荣。

    他们所来的小区正在如火如荼的建设中,楼房主体已经盖好,露出土红的砖墙,四面的窗户大开,像是一副待售的骨架,相比之下售楼处反而鹤立鸡群,楼体拔地而起,通体用了茶色的玻璃,金色的旋转大门,看上去更像星级酒店。售楼处好比一个人的脸面,看来楼盘开发商很是明智,把一张脸收拾好了,不怕没有人慷慨解囊。

    因为是周末,来看房的人不少,车一停稳,售楼小姐就闻风而动,纷纷从售楼处走出来。售楼工作的主要收入就是售房款的提成,这些人肯定会拿出十二分的热情,为了避免提成分配不均,所以售楼实行一对一的服务。

    接待魏海东他们的是一个看上去十分时尚的女孩子,唇红齿白,薄嘴唇,头发被烫出无数的卷,像是头上长了无数的旋,让人看着眼晕。她不动声色地上下打量了他们一眼,简单的自我介绍后,便开始围着模拟的小区沙盘介绍楼盘的情况,从户型到面积,再到临街的优劣,口若悬河、井井有条,让人听了很容易产生强烈的购买欲望。

    晓荷听得津津有味,时不时问一些关于层高、产权的事宜,她们相谈甚欢,魏海东权当是免费的导游介绍,站在一边东张西望,而天天通过刚才在车上的养精蓄锐,此刻开始活跃起来,跟在父母后面实在没意思,就从父母身边跑开,对售楼处的旋转大门表现出了十分浓厚的兴趣,晓荷见状急忙吩咐魏海东,“你快去把孩子看好,不要让他到处跑。”

    魏海东看了一眼抿着嘴笑的售楼小姐转身往门口走去,心里怪着晓荷在别人面前不给他留点面子,天天正在对旋转大门表现出浓厚的兴趣,一会左推,一会右推,任魏海东怎么说都不肯停住,他只好对着儿子低声恐吓道:“天天,你这样到处跑,要是跑丢了,可就见不到爸爸妈妈啦。”

    天天已经懂事了,他转过头对着爸爸做个鬼脸,“爸爸骗人,这里不会有小偷的。”

    天天说完继续推着旋转门转,魏海东无助地站在旁边,不耐烦地看着晓荷的背影,希望她能了解他的窘迫,可是晓荷正和售楼小姐说得眉飞色舞,完全没有注意到他。

    这时,门口刚好有个人想要进来,他往右走,天天往右推,他往左走,天天往左推,售楼处的一个工作人员急忙走上来,低声提醒魏海东,“先生,请看好您的孩子。”

    魏海东回过神来,急忙把天天从门口揪过来,威胁道:“天天,你再不听话爸爸打屁股啦。”

    魏海东说完强行拉着儿子坐到大厅的沙发上,大厅里人群三三两两,售楼小姐声音轻柔地介绍着楼盘的优势,看房的男士风度翩翩,女士从容优雅,一点也不嘈杂,这让魏海东十分郁闷,他仿佛是置身事外的一个人,一点没法融入他们中间。

    天天在沙发上坐不住,眼睛到处打量,瞬间对身边的旋转椅子又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他从沙发上跳起来,用手推着椅子来回转动,椅子的轴承估计生锈了,一转就发出刺耳的声音,惹得人们纷纷侧目。

    魏海东看到大家的目光聚集过来,急忙去拉天天,天天不听,并很快推着椅子跑起来,椅子的轮子飞转,发出沙沙的声音,魏海东的火腾地从心中升腾起来,他就不信自己制伏不了一个小孩子。

    魏海东从座位上站起来去追天天,天天看到爸爸追跑得更起劲,宽阔的大理石地板上立刻映出一大一小两个追逐的身影,人们纷纷停下手里的事情,好奇地对着父子俩行注目礼。

    地板是大理石的,地面很滑,天天个子小,推着椅子跑起来游刃有余,但魏海东一米七八的个子在上面奔跑就不能控制自如了。大厅中间有个立柱,上面贴了锡纸,用葡萄藤做出缠绕的形状,天天眼见爸爸要追上自己,一转身躲到立柱后面,魏海东想收住脚步已经晚了,出于惯性他一头撞在立柱上,只觉得眼冒金花,人们忍俊不禁,大厅里爆发出哄堂大笑。

    魏海东捂着额头听着身后的笑声,恨不能有道地缝钻进去,他长这么大还没有出过这样的洋相,恼羞成怒,他气急败坏地抓过正在偷笑的天天,抬手就是一巴掌,天天顿时大哭起来。

    晓荷见状,急忙赶过来想安慰一下魏海东,可是走到跟前看到他竟然打孩子,于是上前一把推开魏海东,用身体护住孩子愤怒地喝道:“你干什么?”

    魏海东不看晓荷,只对着天天怒吼,“天天你给我过来,我还不信治不了你。”

    晓荷低声对海东说:“你别来劲啊,看看别人都在看着我们呢。”

    魏海东回头看到大家未来得及收住的笑容,脸色更加铁青,他转过身一声不吭地往大门外走去,晓荷见状急忙拉着哭哭啼啼的儿子跟在后面,看到魏海东生气她的语气也缓和了很多,亦步亦趋地说:“你看你这么大的人了和孩子较什么劲哪?快点回去吧,售楼小姐还等着我们去实地看房呢。”她一边和魏海东说着,还一边把天天往魏海东的身边推,“天天快和爸爸道歉,说以后再也不这样调皮了。”

    魏海东头也不回,只管在前面迈着大步往前走,晓荷回头看看,售楼处里看房的人已经走出售楼处,三个一群五个一伙往高高的住宅楼走去,她看看儿子,儿子低头不语,小脸上还有未干的泪痕,再看看魏海东,魏海东的脊背看不出任何表情。

    晓荷看不成房子,又看着儿子和魏海东别扭的样子,心里十分烦躁,当下站住不走,不耐烦地冲着魏海东说:“你还有完没完啊?”

    魏海东闻言猛地回过头,眉心扭成川字盯着晓荷一字一句地说:“谁没完?晓荷,我觉得是你没完,整天把时间浪费在毫无意义的看房上,你觉得这样有意思吗?你能不能为别人考虑一下?你明明知道我的休息时间本来就少。”

    晓荷一下子怔在当地,原来他所有的不快不是因为孩子的吵闹,也不是因为自身的心情,仅仅是因为看房子耽误了他的休息,而这一切他不直接说,居然用打孩子来表示自己的抗议,这显然是一种杀鸡儆猴的迂回措施。

    晓荷感觉自己的血液一起往头顶涌去,她以为自己会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泪,哽咽着说不出话来,可是一张嘴,话语倒是如潮水般涌出来,嘴角上还带着一丝冷笑,“魏海东,原来是我错了,让你这大工程师百忙之中陪我来看这无聊的房子,实在是我最大的过失,看来我要向你道歉?”

    魏海东回头看着晓荷铁青的脸色和哆嗦的嘴唇,也觉得自己刚才的表现过分了,急忙解释说:“晓荷,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等咱们钱攒够了,再来看房子也不迟嘛。”

    晓荷并没有因为他的解释而罢休,她心里积攒了太多的委屈,这种委屈在夫妻和睦的时候被慢慢覆盖,但在被激怒的时候,就像埋在沙子下面的炸弹,现在炸弹在她心里炸开,理智已经控制不了局面,她仰着脸看着魏海东不屑地说:“魏海东,你以为我愿意整天灰头土脸地跑着到处看房子吗?你以为每次看房子,看到最后售楼小姐要求交定金的时候,因为首期不够看售楼小姐的脸色我心里好受吗?我还不是为了早点把家安顿下来,为了天天能和别的小孩一样上学吗?但是我没想到辛辛苦苦到处看房会落个无聊的下场,那好,咱们今天打开天窗说亮话,你不无聊,你有本事马上买一套房子我们住进去,从此我再也不废话。”

    魏海东闻言脸渐渐变成青灰色,夫妻七年,晓荷实在知道他的软肋在哪里,一个男人最大的失败就是老婆看不起自己,她的一席话犹如一根针刺进他的心里,自尊使他马上像激起斗志的公鸡一样抖擞羽毛反唇相讥,“晓荷,我承认自己没有本事买不起房子,那你去找有本事的好了,看来人都是会变的,从前的时候说得多么好,同甘苦共患难,这才几年啊你就厌倦了,这日子你要是不想过下去就离婚好了,我随时奉陪。”

    晓荷的脸瞬间苍白起来,她声音颤抖着说:“魏海东,你浑蛋。”

    晓荷还想要继续说下去,可魏海东已经没有耐心听了,他一脚踢开脚下的一块石子,很快迈动步子走到路边。

    此时恰巧有一辆出租车路过,魏海东急忙抬手拦住出租车停下来,出租车顺从地在路边停下,魏海东头也没有回地打开车门坐了进去,晓荷当然没有看到他眼角的泪滴。

    十五

    直到出租车绝尘而去,晓荷还没有从刚才的打击中反应过来,仿佛一栋大厦顷刻间在她面前倒塌,她被吓傻了。

    一直以来,晓荷认为自己的婚姻坚如磐石,因为爱是婚姻最坚实的基础,当年如花似玉的她并不乏追求者,但是因为魏海东的正直,因为他们同病相怜、心有灵犀,她义无反顾地爱上他,义无反顾地和他走进婚姻,她一直相信这种以爱情为基础的婚姻是完美的,相信完美的婚姻会随着年龄的增长而更加稳固。

    结婚后,晓荷无怨无悔地包揽了全部的家务,买东西从来都是给魏海东买好的,自己用差的,仅仅为了他在人前的面子。为了早日买上房子她省吃俭用,恨不能一分钱掰成两半来花,她不在乎同事和朋友说她是守财奴,她已经完全没有了自己,可现在魏海东的话语如响雷一般响在耳畔,“这日子你要是不想过下去,离婚好了,我随时奉陪。”

    晓荷做梦都没有想到魏海东会轻易地说出离婚的话,如果早知道婚姻是这样脆弱,自己当初就不该早早踏进围城,不该早早生下孩子,更不该为了家庭放弃自己的事业。就在前几天,她遇到从前单位的同事,从同事的口中得知如今公司发展壮大,当年一起进公司的同事现在已经成为部门经理了。

    晓荷见到同事的事业发展得顺风顺水,心里虽然酸酸的,但很快就释然了,有得必有失,美满的家庭和活泼可爱的孩子是她选择正确的最好见证,可是没想到没过两天,她聊以自慰的大厦就坍塌了。

    太多的委屈化作泪水滚滚而下,晓荷抱着自己的双臂慢慢蹲下去,泪水无声地滑落,流进嘴里是咸涩的。这时,一直站在旁边的天天看到晓荷的样子,急忙跑过来拉着她的衣襟摇晃着说:“妈妈、妈妈,你怎么了?”

    晓荷如梦初醒地抬起头看着天天,刚才气急攻心,她居然忘记了天天就站在旁边目睹了他们吵架的全过程,晓荷看到天天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她,眼神里满是恐惧,这么小的孩子居然知道在爸爸妈妈吵架的时候一声不吭,可以想到他是多么惊恐和无助啊。

    晓荷急忙止住眼泪,转过身把天天搂进自己的怀抱,可是眼泪不受控制地马上又从眼眶里流出来,打在天天的脸上。天天伸出小手一下一下擦着她脸上的泪水,低声说:“妈妈,我错了,我以后再也不惹爸爸生气了。”

    晓荷把天天搂得更紧,连声说:“好孩子,不是你的错,是爸爸妈妈不好。”

    天天听到不是他的错,急忙从她的怀里挣脱出来,拉着妈妈的手说:“妈妈,我饿了,我们回家吧。”

    回家?晓荷抬起头,透过迷蒙的双眼茫然四顾,眼前到处都是吊车的轰鸣声和钢铁器械的叮当声,一栋栋大楼拔地而起,一派生机勃勃的景象,可是这样的热闹和繁华跟她没有任何关系,她的家在哪里?租来的房子只要有爱也是温暖的家,可是魏海东还爱她吗?

    想到这些,晓荷心里如刀绞一样疼痛,三月的阳光已经很温暖了,照在身上暖洋洋的,可是她身上一阵阵发冷,但是天天的目光让她顾不上去想自己的儿女情长,他饿了,在肯德基的时候他就兴奋地一阵乱跑,根本没有好好吃饭。

    一想到这些,晓荷赶忙抛开爱与不爱的问题,开始考虑怎么回去才好,这里地处东郊,刚刚开始开发,离市区有好几公里的路程,很多配套设施不太完善,晓荷对这个地方一点也不熟悉,四下望了望也没有看到公交车站牌,而面前的马路上这时也鲜有出租车的影子,她站在马路边一筹莫展。

    正在晓荷神思恍惚之际,一辆车在她身边戛然停住。

    晓荷看到有车停在自己面前,第一个反应就是赶紧抱住面前的天天,现在世道不太平,听说有的地方大白天抢孩子的都有,她的心里充满了恐惧,十分警惕地看着车门。

    茶色的车门玻璃缓缓降了下来,晓荷看到一张熟悉的脸,是苏逸轩,太阳白花花地照得人眼晕,她以为太阳把自己的眼睛晃花了,瞪大眼睛再看一遍,真的是苏逸轩。

    “嗨,陈小姐,真的是你啊?我刚刚看到还在想这个女士怎么很像你呢?原来真的是你啊,真是太巧了。”苏逸轩一边说一边打开车门,健步来到晓荷身边。

    晓荷看到是苏逸轩,急忙松开怀抱中的天天,擦擦脸上的泪痕,勉强地笑着说:“苏总,真是很巧,我也没想到在这里遇到你。”晓荷说着为了掩饰自己哭红的眼睛,急忙低下头对天天说:“天天,快说叔叔好。”

    天天仰起头,看着苏逸轩怯怯地说:“叔叔好。”

    苏逸轩果然饶有兴趣地把目光落在天天身上,他弯下腰对天天说:“你好,很帅气的小伙子嘛,很高兴见到你。”

    天天看看苏逸轩,又小心翼翼地看看妈妈的神色。

    苏逸轩见状站起身对晓荷说:“这是你儿子吧?很可爱的小家伙,对了,你们怎么会在这里?”

    苏逸轩不问还好,经过这么一问,晓荷心里刚刚压下的委屈翻江倒海般涌上来,她怎么会在这里呢?魏海东的话又在耳畔轰响起来,这个狠心的人居然能把他们娘俩扔在这个地方自己打车跑掉,面对苏逸轩的问候,她能告诉他什么呢?自己的丈夫都可以把她放在这个偏僻的地方,她能对一个陌生人说什么?

    但是这一刻,晓荷感觉心里的委屈像是开闸的湖水,任何人的一声问候都能让她的心事泛滥,苏逸轩一声轻轻的问候让她感觉如亲人一般温暖,她的眼眶发酸,泪水再次不受控制地落下来。

    苏逸轩看到晓荷的样子吓了一跳,一连声地问道:“陈小姐,你怎么了?”

    晓荷意识到这样不妥已经晚了,巨大的悲伤让她无语凝噎,她只好转过身去,用手捂住自己的嘴巴,以免自己呜咽出声。

    苏逸轩对着晓荷抽泣的背影手足无措,只好搓着手说:“陈小姐,你怎么了?是不是不舒服啊?你们先到车上吧,去哪里我送你们。”

    晓荷哽咽着说不出话,只好使劲摇着头冲着苏逸轩摆手,希望他能快点离开,不要看到她这狼狈的样子。

    天天看到妈妈的样子,只好扯扯苏逸轩的衣襟怯怯地说:“叔叔,我爸爸惹我妈妈生气了。”

    苏逸轩看着天天澄澈的眼神,急忙用手抚摸一下他的头说:“是吗?那你爸爸可真是不乖,现在你来安慰安慰你妈妈,让她不要生气了好不好?”

    “好。”天天听完立刻拉着晓荷的手摇晃道,“妈妈不要生气了,爸爸不乖,回家打他屁股。”

    晓荷听到这里更是悲从中来,在这样一个陌生的地方,一个陌生人尚可以逗她开心,给她一点安慰,为什么她为魏海东几乎付出了所有,他就不肯说一句软话呢?

    晓荷想归想,在光天化日之下对着一个相对陌生的男人哭泣实在说不过去,她很快调整自己的情绪,转过头看着苏逸轩不好意思地说:“苏总,让你见笑了,谢谢你的关心,我没事了,你去忙吧。”

    春日的阳光寂静无声,空气里只有吊车的轰鸣和铁器的击打声,微风吹来,带着田野的泥土气息和不知名的花香。

    苏逸轩看着晓荷,似乎转眼之间,她像打扫凌乱的战场一样很快收起了自己的悲伤,眼疾手快,有条不紊,此时的她眼圈通红,眉宇间有掩藏不住的哀怨,脸上的泪痕依然存在,如雨后的梨花,但是她勉强地笑着,像从没有哭过一样,苏逸轩在心里感叹:这是一个怎样的女人啊?即便是沉浸在自己的悲伤中也不肯在外人面前示弱。

    苏逸轩四处打量了一下,并没有看见一个气急败坏或者愤怒的男人,他在心里责怪那个男人真是没有风度,再怎么生气也不至于把老婆孩子扔在这个地方啊。他看着晓荷四处张望的眼神,马上意识到她在找车,于是说:“今天周末,我没事到工地来转转,正好碰见你了,这个地方刚刚开发,比较难打车,还是坐我的车回去吧?”

    晓荷看看面前车流稀少的马路,再看看被太阳晒得脸色通红的天天,只好说:“谢谢,麻烦你了。”

    苏逸轩急忙打开车门,对晓荷说:“哪里的话,很高兴有这样的机会,算是我撞倒你的一点补偿吧,不然我心里老是过意不去。”

    晓荷上了车,车里十分整洁,透明的挡风玻璃纤尘不染,暗格子的纯棉座套,给人一种极其亲切的感觉。

    苏逸轩关上车门,从另一边上车,晓荷猛地感觉空气一下局促起来,狭小的空间,两个人挨得很近,她可以闻到他身上淡淡的香水味道,但是他似乎并没有受到什么影响,转过身从车门的储物盒里拿出一件东西递给晓荷。

    晓荷接过来打开一看是一包润肤湿巾,她才感觉到由于刚才的流泪,脸紧绷绷的很难受,她不好意思地对他笑笑,用湿巾一点一点浸润自己的脸庞。

    车缓缓启动,晓荷看着面前的男人,他不但睿智而且相当善解人意,他不问她发生了什么事情,但是似乎已经洞悉了一切,所作所为让人感觉十分熨帖温暖,这是一个怎样的男人啊。

    十六

    车在路上缓缓滑行,晓荷看着苏逸轩沉稳地握着方向盘,目光炯炯有神地看着前方,他今天穿了竖条纹的棉质衬衣,米色的休闲裤,相比前两次的西装革履,这样的装束更让人觉得随和亲切。

    晓荷坐在座位上想起韩冰讲的关于他和亡妻的故事,如果他们的爱情在最炽热的时候遭遇这样的灾难,对他的不离不弃晓荷并不会过于好奇,但显然不是,人到四十,他们的感情早就经过了婚姻的琐碎和平淡,一般的夫妻到这个份儿上连表面文章都懒得做了,但他面对妻子的病重还能凡事亲力亲为,那就说明面前这个人的德行在这个物欲横流的年代已经像钻石一样稀缺了。

    想到这里晓荷不禁想起魏海东,如果她病重的话他会不离不弃、亲力亲为吗?答案是茫然的,如果在结婚的当初,她几乎可以肯定他会的,那时他的温柔体贴现在都到哪里去了呢?

    晓荷不禁在心里感叹:人只有适时地死去方可以永生,爱情只有在巅峰陨落方可以永恒,但感叹归感叹,晓荷的面上十分平静,生活是条永远不会倒流的河,临渊羡鱼或者退而结网,都只是自己的事情。

    苏逸轩把车开得很慢,似乎是专门为了照应晓荷的心情。晓荷呆呆地看着窗外,路旁的树木缓缓往后倒去,像是整齐划一的舞蹈,远一点的地方,麦苗带着希望拔节灌浆,油菜花开得一片金黄,远远望去,就是一幅绝美的画卷,眼前的一切让晓荷想起一句诗句:春天就是一缕油菜花的香气。

    但是油菜花终会凋落,春天终会过去,是不是爱情也像花儿一样,经历过郁郁葱葱的春天,开到荼縻[应造字,原字再加上草字头],终会落英缤纷?

    晓荷对着窗外的景色暗暗叹气,等回过神来正好看到苏逸轩关切的眼神,她的脸颊顿时发烫起来,从结婚以后,除了魏海东以外她从没有离一个男人这么近过,车内的空间让她感到无形的紧张。她对他歉意地笑笑,从窗外收回目光看着怀里的天天,经过父母争吵的惊吓,他目前像只安静的小猫靠在她的怀里,她用手轻轻拍着他的肩膀,把下巴放在他短短的硬硬的头发上摩擦。

    苏逸轩默默地看着晓荷,心里是莫名的感动,有很久没有看到这感人至深的画面了,充满母性的女人总是最美的。

    年过四十,苏逸轩对女人可以说阅人无数了,青春的、成熟的抑或妖娆的,但是没有一个人让他印象这么深。昨天看到她骑着自行车走在路上,微风吹着她的头发,自行车后座上是孩子的座椅,她脸上的表情恬淡而自然,像微风中开放的玉兰花,那种亲切感让他仿佛一下回到十年前,关于妻子的记忆慢慢浮现出来,以至于打错了方向盘将她撞倒。

    有些东西,只有失去才知道可贵,苏逸轩也是从妻子生病之后才理解了家庭的意义,结婚以后他一直忙于生活的奔波、事业的求索,整天像个陀螺一样转个不停,他的妻子是个干净利索的女人,家务从不让他沾手,忙一天回到家里,到处窗明几净,桌上热汤热水,让人十分熨帖。

    天长日久,他习惯了这一切,觉得天经地义、理所当然,可是随着时光的流逝,妻子的脾气变得越来越大,整天疑神疑鬼,一点点小事就纠缠不休,而那时的他正好处于事业的瓶颈期,整天焦头烂额,回家也不能好好休息,夫妻关系渐渐从床头吵架床尾和演变到恶语相向,互不理睬,那种压抑的生活让他对婚姻失望至极。

    于是他开始逃避,回家越来越晚,把全部的心思放在事业上,这当然招致了妻子更加强烈的抗议和争吵,唯一值得安慰的是对事业的付出终于得到了巨大的回报,他从最初的白手起家一直干到房地产行业的龙头老大。

    虽然事业的成功并没有冲淡婚姻给他带来的阴影,但是对一个男人来说,事业成功的喜悦足以冲淡情感的困扰,在事业的成功中他变得豁达,当然这种豁达是表面的,虽然他对她的要求和抗议从最初的强烈反击转变为麻木、听之任之,但内心的交流几乎已经成为空白,这足以说明他对婚姻的失望。

    这样的生活状态一直持续到妻子生病,噩耗来得那么突然,她就像一栋大楼一样轰然坍塌,他才蓦然发现,离开她他的生活一片废墟,他陷入巨大的恐慌和忙乱中,孩子要找妈妈,老人需要儿媳和女儿的安慰,他的生活没有人打理,因为没有人比她更了解他的生活习性,家里所有的一切离开她陌生得仿佛是另一个世界。

    直到那时他才顿悟,妻子一直在他的生命中扮演着最重要的角色,而他因为熟悉而选择了漠视,她一直任劳任怨地操持这个家,无论是贫穷还是富裕,她都安排得有声有色,但他居然从没有想过,琐碎的家务、孩子的养育、对老人的关注、上班的辛苦,她是怎么扛过来的?她只是一个柔弱的女人,现在想来她的牢骚和抗议也仅仅是为了引起他的注意,可是他却选择了针锋相对,而最让他难以释怀的是她陪他走过了最艰难的时光,但是直到她病倒,她给自己买过的最贵的衣服只有一百多块钱。

    这样的顿悟让他痛彻心扉,这个时候他的眼前都是妻子的影子:刚刚认识的时候,她一头瀑布般的长发在风中飘扬,红着脸蛋向他走来;结婚的时候,她落落大方,宛如仙女折服了参加婚礼的宾客;怀孕的时候,她脸上洋溢着将为人母的光辉,以及对他的好、对孩子的好、对老人的好。所有的不快和缺点在那一刻都像被涂改液涂改掉一样,他发誓不管付出什么样的代价,一定要把她的病治好,这样的信念与其说是爱恋的觉醒,不如说是一种忏悔和赎罪了。

    车在路上缓缓行驶,两个人各自想着心事,车轮无声,幸亏苏逸轩打开了车内的音箱,舒缓的音乐使车内的气氛不那么尴尬,但总这么沉默也不是个办法,晓荷在脑海里思索着该说点什么,但她想了半天也只是说:“昨天在悠仙美地吃饭,谢谢你埋单。”

    苏逸轩正在想事情,听到晓荷这么一说不禁怔了一下,随即温和地笑笑说:“陈小姐太客气了,大家既然遇到就是缘分,认识了就是朋友了,以后千万别这么客气,对了,你们到东郊是看房子的吧?”

    “是呀,在街上看到温馨家园的宣传,特地过来看看。”晓荷说着往窗外望一眼,温馨家园的高楼已经被他们远远地抛在后面,她的梦想什么时候才能实现?

    “温馨家园?感觉这个小区怎么样?”苏逸轩说完微笑着看着晓荷,嘴角微微上翘,像个好奇的孩子。

    晓荷谈到房子就很有兴趣,“这个小区真不错,面积和布局正适合工薪阶层,小区的配套设施也规划得很好,应该是个很有市场潜力的小区。对了,刚才听你说去工地了,东郊也有你们公司的项目啊?”

    苏逸轩继续温和地笑着说:“我说的工地就是温馨家园啊,还要谢谢你的抬爱呢。”

    晓荷大感意外,没想到面前的男人就是那个小区的老总,她看着苏逸轩激动地说:“温馨家园是你们公司开发的?呵呵,真巧,这期工程整个小区的规划很温馨,户型设计也很实用,好好策划一定会热卖的。”

    “是啊,根据城市建设规划,东部新城已经渐渐崛起,我们这个时节推出温馨家园这样的经济型小区,可以说是抢占商机,也可以说是为民造福,因为再过两年,工薪阶层的消费群体在这个地段就买不到这样的房子了,但是现在房地产市场很不稳定,很多人持观望态度,我们也是很有压力的。”苏逸轩不无担忧地说。

    “也不见得,房地产的销售宣传最重要,对不同的阶层要有不同的打动方式,现在房价上涨厉害,很多人都跃跃欲试,他们之所以迟迟不下手是宣传不到位,没有真正打动他们的心。”说到房产,晓荷口若悬河。

    “对啊,我都忘记你就是做文案策划的了,另外你这里可是第一手的客户资料,你站在客户的角度看问题一定会比我们看得更全面,看来回头我们要好好谈一谈。”苏逸轩听了晓荷的话兴致勃勃。

    “这个我可不敢当,我只是说出我自己内心的想法而已。”晓荷谦虚地笑笑,立刻感觉自己太逞能了,和一个房产老总谈房产销售。

    “窥一斑而知全豹,你的一些看法基本就代表了大多数人的想法,你的提议真是很好,希望有时间我们好好聊聊。”苏逸轩说得无比真诚。

    晓荷看看苏逸轩,这个男人的真诚写在脸上,一点都没有商业的市侩和圆滑,虽然他们相识不久,却能像老朋友一样默契,她心情慢慢好了起来,开玩笑地说道:“好啊,你们公司的房子以后要是卖得好,我买的话可要给我优惠哦。”

    “没问题。”苏逸轩说得肯定,笑得爽朗。

    时间过得真快,尽管苏逸轩把车开得很慢,几公里的路程还是很快走完了,车缓缓地滑下立交桥,像一尾黑色的游鱼游进都市的车水马龙当中。

    苏逸轩一边转动方向盘一边征询地问晓荷:“陈小姐,你要回家吗?地址在什么地方?我送你过去。”

    晓荷听到这话如梦初醒,她抬起头看窗外,太阳已经西斜,街上熙熙攘攘,人们拖着春天慵懒的身子匆匆忙忙不知奔向何方,这个城市的繁华让晓荷顿时感到疲惫,她要去哪里?就这样回去吗?想起魏海东冷漠的眼神,晓荷心里一阵疼痛,她用牙齿轻轻咬着嘴唇,眼睛茫然地看着前方。

    “妈妈,我饿。”见晓荷沉思不语,一直坐在她怀里的天天再次发出抗议。

    苏逸轩听到天天的声音,看看晓荷的脸色猛然想起她刚才的哭泣,这个时候真不该问她去哪里,于是急忙对晓荷说:“陈小姐,孩子饿了,你要是方便的话我们一起吃个便饭吧,顺便谈谈房产销售的问题,一年之计在于春,商机不等人啊。”

    晓荷沉吟片刻,掏出手机看了一眼,手机沉默得像个哑巴,她索性关了,她听到苏逸轩说得真心诚意,一时感到心里十分温暖,于是微笑着对苏逸轩说:“好吧,为了帮你早点卖出房子,也为了我自己早点住上房子,今天舍命陪君子。”

    苏逸轩得到晓荷的答复,立刻转动方向盘,车子在路上划出优美的弧线向另一个方向驶去。

    恰在此时,一辆出租车从市区驶出来,两辆车擦肩而过,晓荷专注地和苏逸轩说话,一点也没有注意到。

    十七

    擦肩而过的是魏海东。

    魏海东从温馨家园离开晓荷,坐上出租车才发现自己的手上青筋暴起,脸上眼角湿润,他几乎被晓荷的话语击懵了,结婚这么多年他和她也算是患难与共、同舟共济了,她明明知道他的失意和迫不得已,还拿那样的话刺激他,他当时觉得全身的血液一下子涌上头顶,晓荷的话仿佛一把尖刀扎在他的心上,让他愤怒疼痛到极点却无从发泄,不由自主地用更加尖锐的话来回击,直到不可收拾。

    当看到晓荷的脸色一下变成青紫色,魏海东却并没有报复后的快感,他顾不上安慰伤心的晓荷,用最快的速度离去,他知道如果压抑自己留下来,还不知道会做出什么更出格的事情,记得以前晓荷看三毛的书,他无意中看到一句话:你伤害了我的骄傲。

    当时魏海东对这句话很不理解,骄傲怎么会被伤害呢?但是今天晓荷的话让魏海东深深地理解了这句话的含义,是的,她伤害了他的骄傲。

    魏海东从小就是一个骄傲的人,虽然家境贫寒,但因为是唯一的男孩子,父母一直对他宠溺有加,无形中给了他骄傲的本钱,上学后从小学起他一直在班上名列前茅,同学的羡慕、老师的夸赞更让他的骄傲无限膨胀。

    记得上小学的时候,有一次老师提问你长大了干什么,同学们有的回答当工人,有的回答当解放军,还有的回答当农民,轮到魏海东的时候,他站起来响亮地回答:我长大了要当工程师。他当时看到了老师赞许的目光和同学们羡慕的眼神,这无疑更加增加了他的信心和骄傲,这么多年来,他也一直都向着自己的梦想艰难地前进。

    为了这个梦想他付出了太多太多,在农村供一个孩子上学是一件浩大的工程,不但父母倾尽了全部的财力,就是兄弟姐妹也是直接或者间接地贡献了自己的力量。魏海东家在鲁东南的一个偏远山村,有一个姐姐两个妹妹,为了供他上学,姐姐小学毕业就辍学回家,靠帮家里干农活来帮助父母供弟弟妹妹上学,魏海东至今记得在他背着书包上学的路上,比他大两岁的姐姐扛着锄头,小小的个子,站在路边羡慕的眼神。而两个妹妹在父母的咬牙坚持下也只是念完了初中,到外地打工供哥哥上学。没有人知道他上大学的背后有着多少不为人知的心酸经历,但这一切因为有着梦想的支撑,他才咬牙坚持了下来。

    每当想起这些,魏海东总会彻夜难眠,他背负着全家人的希望,同时也欠下了还不完的人情债,这样的压力让他变得自卑而又自尊,他发愤图强,以优异的成绩考上大学,成为十里八乡第一个考上大学的孩子,后来他以优异的成绩毕业,分配进入大型的国有企业,听着乡亲们的夸赞,看到父母脸上绽放着灿烂的笑容,他觉得未来如花儿一般美好。

    可是美好的未来并没有像花儿一样如期绽放。

    但凡国企,总免不了钩心斗角、阿谀奉承的作风,可魏海东天生木讷,溜须拍马是做不到的,自然不会得到领导的青睐。后来他发愤图强,领导才觉得他专业技术过硬,又肯钻研,也乐得落个伯乐的称号,于是单位里有重大项目也会交给他来做。

    可是没想到后来因为他过于耿直,对领导在技术上的指手画脚十分看不惯,几次在技术讨论中和领导争执,让领导面子上过不去,这在国企中无疑是十分禁忌的,于是那些没有多少技术含量但相当缠手的项目几乎成了他的专利。为此,晓荷直骂他榆木疙瘩,不懂得人情世故,她的责怪让他无从辩白但心底实在不服气,他所说的话一点也没有错,为什么会遭到这样的待遇?

    不服气归不服气,面对现实魏海东除了失望之外是深深的无奈,晓荷几次三番要求他到领导的家里坐坐,以期挽回领导对他的不良印象,按说晓荷的要求并不过分,就算是为了晓荷和儿子他也应该低低头,但是每次他都拒绝了,如果为了生活让他放弃尊严,不如放弃生命来得痛快。

    在看不到未来的日子里魏海东苦闷得几乎窒息,一度怀疑自己辛辛苦苦考上大学是一个错误的决定,很多次他在想,如果他不曾走出来,做一个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农夫,在青山碧水中筑一个温暖的农舍,会不会更好一些?

    而林桐发出的邀请对他来说无疑是雪中送炭,他几乎毫不犹豫答应下来,以为命运终于垂青于他,柳暗花明、峰回路转。

    但是事情并不像林桐描述的那样美好,林桐的专业底子本来就薄,几年的创业经历几乎让他把所学不多的专业知识全还给了老师,公司成立以来一直走的是低端项目开发,对于大型的项目开发经验几乎为零,而且由于待遇比较低,公司里的员工大多是三流大学的应届毕业生,这样的员工给一些小企业做些零碎的管理软件还可以,一旦涉及大型的系统,几乎要手把手教。

    这样一来,整个系统的框架就要魏海东一个人来设计,还要一边做一边对员工进行培训,这在国企是七八个人的工作量,现在由他一个人做,几乎是焦头烂额。但他知道自己没有退路,男人比女人的压力要大得多,女人可以是女强人,也可以是家庭主妇,而一个男人如果事业不成功,如果不能给予老婆孩子以稳定的生活,那肯定不是一个成功的男人。

    面对压力,魏海东实在需要一份崇拜的激励和关切的安慰,可是晓荷似乎不懂。

    魏海东不能否认晓荷是一个好女人,十年前在老乡会上第一眼看到她,她娴静得像一朵百合花,他几乎在那时就认准了她会是一个好妻子,自卑又自尊的他第一次生出了巨大的勇气去追求晓荷,幸运的是他们因为共同的背景而惺惺相惜,贫寒的青春因为相爱而温暖。

    事实证明魏海东的眼光是正确的,晓荷是一个称职的妻子,也是一个善解人意的女人,她对他的才华佩服得五体投地,为了支持他的事业,她包揽了全部的家务,处处为他着想。

    刚结婚的日子是魏海东一生最快乐的时光,下班后回到简朴温馨的小家,晓荷的温柔和热气腾腾的饭菜让他经常生出“有妻如此,夫复何求”的感慨,他深深地爱着晓荷,她生孩子的时候难产,听着晓荷撕心裂肺的声音,他心中最清晰的感觉竟然是她如果有什么不测,他也绝对不会苟活的念头。

    但是孩子降生以后,魏海东觉得自己完全成了一个多余的人,晓荷的全部心思都放在了孩子身上,虽然也给他准备了吃喝用度,但是心灵的沟通基本没有了。等孩子稍微大一点,他想终于可以解放了,可是又有了新的分歧,只要他提出一点关于孩子的不同意见,她就罗列出一大堆他对孩子的亏欠来打击他,慢慢地,他们之间的共同话题越来越少。

    而最让魏海东受不了的是,近几年晓荷对房子的迫切期盼达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每次闲下来他想和她聊聊单位的事情,她总会有意无意扯到房子的问题上,即使在夫妻最亲密的时候,她也会说这要是在咱们自己的房子里该多好啊。

    几次三番以后,魏海东被弄得索然无味,后来一听到房子几乎都要产生生理障碍了,觉得买不起房子他没有资格和晓荷做爱,再加上近期的工作强度太大,他也就没有心思再和晓荷亲热了。

    昨天晚上晓荷走进他的房间,用手抚摸着他的后颈,他一下子找回了久违的感觉,她是需要他的,这种需要给了他强大的动力,虽然由于工作繁忙,体力已经透支,他没有发挥出最好的状态,但是毕竟他们迈出了一大步。当他终于和晓荷融为一体的时候,他就在想,一定要尽全力把这个项目做完,尽快买属于自己的房子,晓荷买房的心思也在情理之中,人的一生总是忙忙碌碌,有什么比全家人快乐地在一起更重要呢?

    可是今天,晓荷竟然说出那样的话,口气又是那样的轻蔑,这一切说明什么呢?她不再崇拜他了,甚至已经鄙夷他了,一个男人,有什么比妻子看不起自己更让人难过的事情呢?这让魏海东的心里感到悲哀的同时决定:他是不会原谅晓荷的。

    出租车在路上飞奔,车外的风景一晃而过,温暖的春风通过打开的车窗吹拂着魏海东的脸庞,可是他的内心一片冰冷,他的心被热烈的念头鼓荡得满满的,是的,他不会原谅她的,如果她已经不在乎他,他又何必苦苦相求呢?

    离婚就离婚,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魏海东这样想着坐在车上,双手互握,骨节发出咯咯的声音,弄得出租车司机心里很紧张,不停地回头看他。

    魏海东并不理会司机的眼神,他目光沉沉地望向前方,在心里暗暗想着,以后就是拼了命也要做出一番事业,他不但要买房子,还要买大房子,还要买车。这一切虽然很难,但不是不可能,他一定要扬眉吐气地站在晓荷面前,让她后悔不迭。

    魏海东一路怀着这样决绝的心情,头也不回,下了车径自上楼,熟悉地把钥匙插进锁眼,锁眼里发出熟悉的喀嚓声,他心里说不上悲伤,也说不上难过,只是空落落的有一种壮士一去不复返的苍凉。他在心里安慰自己,终于可以无所顾忌地玩电脑游戏了,不必再在乎谁的感受。

    但是推开家门,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魏海东离婚的决绝念头突然间土崩瓦解,家还是以前的样子,简单而朴素,晓荷今天一大早起床做过大扫除,地板拖得纤尘不染,玻璃桌可以照出人的影子,桌上摆着洗净的水果,凉水杯里是澄澈的凉白开,到处窗明几净,阳台上飘荡着洗得干干净净的衣物,白的洁白,彩的鲜艳,远远可以闻到透明皂的清香,一切都熟悉得不能再熟悉。

    魏海东站在客厅呆立观望,客厅的墙上是一张天天三岁时他们全家的照片,他双脚牢牢踏地,眼神望向远方,天天骑在他的脖子上,脸上是不谙世事无邪的笑,晓荷侧头看着他们父子,嘴角上翘,眼眉笑得如同弯月,眼神里满是爱恋和幸福,他们的背后,天是那么蓝,草是那么的绿。

    魏海东一下感觉喉头发紧,双膝酸软,他慢慢在沙发上坐下来,手颤抖着从兜里往外掏烟,掏了半天却没掏到,只是把手机掏了出来。他把手机放在沙发上,把手指插在头发里,身子缓缓往后倒去,他把身子在沙发上放平,却不能把心里的波澜平息,今天的架吵得莫名其妙,他记得自己是拼命压抑自己的情绪的,但是最后还是爆发了出来,并且因为先前的压抑而爆发力更强。

    现在审视这场吵架魏海东有点不寒而栗,他和晓荷两个人都是容易激动的多血质类型,但凡吵架,血一往上涌,通常都会变得不理智,只会尽可能地发泄自己的不满,而夫妻吵架时最可怕的一点就是,他们往往因为太熟悉对方的本质和要害,会让所有的冷嘲热讽都箭无虚发。

    结婚七年,魏海东忽然发现夫妻吵架原来是有惯性的,就像一个罐子破了,虽然经过精心的修补,但裂痕依然存在,即使平常小心翼翼,也总会在无意间触动那个伤疤。

    但是真的要把这个家拆散吗?

    这个问题刚刚跃进魏海东的脑海,他就感觉自己的心像针扎一样疼痛,相识十年,结婚七年,过去的点点滴滴像饱墨滴在洁白的宣纸上,一滴滴迅速散开,瞬间就弥漫了他的脑海。魏海东发现在经年累月的生活中,晓荷已经成长为生命的一部分,真要斩断这样的关系,无疑是壮士断腕的疼痛。

    不,他不能这样失去晓荷,魏海东从沙发上一跃而起,顾不上整理被自己弄乱的头发,三步并作两步走到门口,打开门就往门外冲去。

    现在,魏海东坐在出租车上用手抓着出租车的扶手,身子前倾,眼光一直在马路上飘荡,遇到领着孩子在路上走的女士,他就会提醒司机开慢一点,瞪大眼睛追着看,直到那影子被车抛到后面,他的神情专注而紧张,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在追捕逃犯呢。

    出租车一会停一会走,出租车司机被他的吩咐弄得烦不胜烦,脸色比窗外的黄昏还难看,魏海东专心看着窗外,并不理会他的神色。

    魏海东在心里把自己骂了一千遍,他真是昏头了,千不该万不该轻易说出离婚的话,他记得以前看过一档婚姻调查的电视节目,主题是讨论“对婚姻伤害最大的几句话”,记者随机采访了很多婚姻中人,有相当一部分人说到提出离婚是对婚姻伤害最大的一句话。

    有时候,一句话可以杀死一个人,有时候,一句话也可以杀死一桩婚姻,吵架的话有千百种,自己却选择了伤害最深的一句,现在想起晓荷一下子暗下来的脸色,魏海东觉得冷汗直冒。

    魏海东还是比较了解晓荷的,她是个完美主义者,也是感情至上的人,完全凭着感觉生活,虽然平常在生活中对别人很谦和,但是骨子里十分执拗,他刚才的话说得过头了,又把她和孩子扔在那个偏僻的地方,不知道她会伤心成什么样子,如果他不亲自去找,于感情、于自尊,她都不会自己回来的。

    记得有一次他和晓荷因为一点小事争执,他一气之下丢下她回了家,十几里路她居然一直是徒步行走,他找到她时,她的脚都磨起了泡,一瘸一拐地,他当时抱住她,发誓再也不把她丢下。现在一想到晓荷带着孩子在外面游荡,有家不能回,魏海东就恨不得打自己一拳,他本来想打个电话先向晓荷道歉,顺便问一下她在什么地方,但摸遍口袋也没有找到手机,仔细想想才想起手机放在沙发上忘记带,转而一想晓荷在气头上,就是打电话也未必说得清楚,还是沿路去找吧。

    车在路上慢慢行驶,魏海东一边看着马路上的行人一边在心里默默地想:等找到晓荷,一定诚心诚意向她道歉,要打不还手,骂不还口,说不定到时候晓荷一吵一骂,用小拳头在他的胸前一擂,这场危机就过去了。

    这样想着的时候魏海东心情稍微平静了一些,他松开扶手揉揉有点酸痛的后颈,眼光却一直停留在马路上,这个时刻路上的行人和车辆不多,路面显得宽阔而整洁,路上的人和车都尽收眼底。

    迎面驶来一辆黑色的轿车,黑亮的车身,优美的流线型设计,在太阳下像是一条发光的游鱼,魏海东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被吸引过去,他急忙直起身子去看,这是一辆刚刚上市的新款奥迪A6,魏海东看到它就想起那句十分有名的广告词——突破科技,启迪未来,大抵男人都对汽车有着天生的敏感和偏爱,因为汽车不仅代表便利,更是一种身份的象征。

    看到奥迪车在路上平稳地滑行,魏海东轻轻地叹口气,在国企的时候他就趁时间宽裕去考了驾驶执照,可是什么时候才能拥有自己的汽车呢?

    魏海东看着眼前的奥迪心里痒痒的,真想尝试一下人车合一的境界是什么样的感觉,不由得对开车的人怀了一份嫉妒。

    奥迪车开得很慢,两辆车擦肩而过的时候魏海东特地看了一眼,因为车窗开着,车里的情景尽收眼底,魏海东一下怔在那里:车里坐的人居然是晓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