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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三章 寻梅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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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酿只蹙了蹙眉。

    赵明诚左右是当世名儒,对七娘的秉性也知之甚少,岂容得她似从前一般胡闹?

    陈酿拽了拽七娘,她肩头一扭,固执地别过身。他遂故作生气地哼了一声,活脱脱端起了先生架子。

    七娘这时才有些慌了。

    赵明诚哪知七娘奇巧?他只当陈酿拿先生架子压七娘,心中有些不悦。说到底,赵明诚这个长辈还在呢,哪里有他端架子的份?

    “陈先生,”他负手道,“她不过是小孩子闹脾气,你作甚么认真来?”

    此话既出,陈酿心下已扶额千百遍,这个“赵伯伯”此时添哪门子的乱?想来,七娘一向得长辈怜惜,遇着的长辈无不将她捧在手心,说不得念不得的!

    七娘见有人撑腰,才提起的心,又放回了肚子里。

    她方道:

    “赵伯伯,你是疼七娘的。南下之苦,如今不提也罢!只是,一路之上,七娘时常噩梦连连。若非酿哥哥一向守着,只怕早被恶鬼勾了魂去!”

    赵明诚听她提及南下之事,蓦地便心软了。不想她对这位先生,却是这等依赖。

    可他们这般的氏族大家,于男女大妨之上,岂能如此轻率?

    赵明诚方狠下心,只道:

    “有丫头们伺候着,渐渐也就惯了,好不好?”

    七娘默着不语,看样子,是打算死缠烂打了!

    陈酿摇摇头,方倾身在她耳边低语:

    “我知你担心什么。你放心,酿哥哥说过,不论何时,皆不会丢下你一人的!”

    七娘见他靠近,怔得一动也不敢动。恍然间,只觉着耳边有微风,痒痒的,带着青草的香气。

    其实,陈酿离她并不近,七娘却涨红了整个耳根子。不知是否她心中妖孽作祟,才引得自己这般飘飘欲仙,手足无措!

    七娘深吸几口气,方才压下心神。

    她举目看向陈酿,眼神紧抓着他不放,只悄声道:

    “真的?”

    这孩子,还是心眼太实了!他遂向她点了点头,到底拿她没法子!

    赵明诚见二人窸窸窣窣说着悄悄话,也不知讲些什么。他只清咳了一声,负手望着二人。

    七娘与陈酿,一来二去的,这才感到赵明诚的目光,方有些尴尬地闭了嘴。

    七娘挑起眼皮看了看赵明诚,又不自主地吐了吐舌头。

    到底她出身世家,听得陈酿保证,遂也不再嚷着要住一间院子。

    赵明诚只当她从前娇纵,心底怜惜,倒未曾有什么训斥。

    时至夜里,月色颇是清润。这江南的月,横看竖看都觉着温柔。

    二人的院子皆不大,却精巧得很。

    陈酿窗前植着几竿翠竹,疏影横斜,倒像极了谢府。也不知此时的七娘,是否亦有同感。

    他一时思忆起适才,晚饭刚用毕,丫头们便拥着七娘回房,唯留下陈酿。

    显然,赵明诚有话要说。

    陈酿见七娘行远,遂作揖道:

    “大人支走小娘子,想来,是有话要对学生讲。”

    赵明诚负手踱步,一时沉吟。

    他默了半晌,方叹道:

    “谢府的境况,虽瞒着她,却是当说与你知的。到底,谢兄此前对你颇是看重,也时常与我信中提及。”

    陈酿早猜着他要说这个。适才哄七娘时,与他四目相对,已觉出蹊跷。

    陈酿方道:

    “大人自当说与我知。小娘子天真,心性弱,难免受不得。我既为她先生,自然该与她扛起。”

    赵明诚又叹一声,正欲说来,却不知从何说起。

    靖康之耻,惨状连连。光是文书相传已教人不忍直视,何况忽与人言语呢?

    见赵明诚语塞,其间伤心,陈酿也解得几分。只怕真实的状况,凄惨奇绝,断非他可想象的。

    陈酿遂道:

    “大人,不如学生自己看吧!”

    “也好。”赵明诚长叹一声,拂手唤了边地的文书来。

    陈酿双手接过文书折子,似觉有千斤重量。谢府众人的命运,尽承在这一方折页之中了。

    他颤颤巍巍地展开,小楷行行,皆是触目惊心!

    朱琏投水自尽!

    郓王赵楷与五郎皆染病逝世!

    谢诜虽尚得残喘,却早已伤病连连,活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至于旁人,多也无异于此。

    至于朱凤英、仪鸾宗姬、何斓,无不归入金人的浣衣院!便是人至中年的朱夫人,亦未曾幸免。

    陈酿自然知晓,金人的浣衣院,又岂是真正洗衣的地方?

    那分明是供金人贵族取乐,蹂躏妇女之处!她们一个个,尽是王妃、宗女、国夫人之尊,一旦国破,竟连半丝尊严也不留!

    陈酿正满腔悲愤,往下读来,却又见得更屈辱之事。

    太上皇与皇帝,并着后妃、宗室、世家,皆被金人强逼着,于蛮子宗庙行了“牵羊礼”!

    所谓牵羊礼,是金人蛮子由来已久的习俗。便是让人上身裸露,作牲畜状,以供祖宗祭祀。

    可那些人,是天子,是贵女!纵观青史之上,便是亡国,又有哪位王公贵族受过这等屈辱?

    陈酿一腔愤慨闷在心尖喉头,只将册页越握越紧。

    赵明诚看着陈酿的样子,亦勾起他心头的伤感来。便似才结痂的伤疤,又蓦地被人揭开。

    窗外已是日落黄昏,夕阳将人心酿得浓烈,化作一团晕不开的郁结,越发深重。

    忽而一阵风过,吹动陈酿案头的宣纸,他方一怔,这才回过神。

    此时夜已深了,黄昏时的悲愤渐渐沉在心底,不露声色。

    那时,陈酿被情绪沾满了头脑,不得思考。现下想来,那份文书,却也有些蹊跷之处。

    满纸的凄凄惨惨戚戚,却少了两个人。

    关于鲁国公府的记载中,像是从未有过赵廷兰与谢菱二人!

    按理说,赵廷兰虽是闲散子弟,到底也身为宗室。连谢府众人亦清晰记载,断不会对他只字不提!

    思及此处,陈酿只猛打了个寒颤。

    其间究竟发生了何事?

    他一时思索不到,只觉月凉如水,摧得人周身生寒。

    陈酿心绪难遣,遂取下架子上的披衣,行至院中,兀自步月一回。

    赵府的童子见屋中亮着灯,也不敢就走,只立在院中等吩咐。

    见着陈酿出来,他忙迎了上去,只殷勤问道:

    “陈先生还未睡呢!可是有甚吩咐?”

    陈酿看他一眼,心下感慨。似这童子般,没甚么念想,也不知甚么苦楚,却活得更自在些。

    陈酿抬眼望月,一时兴起,遂道:

    “劳烦你,替我取一张琴来。许久未理丝弦,怕是手生了。”

    琴者情也,人情世情,聊作派遣罢!